大堂内时不时传来哽咽的声音,正中央挂着一幅遗像。
黑白照片下依然难掩老人的娴静,那是一个很平和的面容,岁月留在她脸上的痕迹都透着温柔。
老人名叫张沅,几日前突发脑梗辞世。
张沅生前广结善缘,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这些人大都面目肃静,缅怀鞠躬,但抬头时又忍不住将目光放在最前排坐着轮椅的那人身上。
此人叫梁牧舟,张沅的老伴,是业界颇有名气的书法家。
梁牧舟双眼注视着遗像,面色平静,即使身坐轮椅也掩盖不住他的气质,单看面容不难想象出他年轻时是何等的俊逸。
梁教授与张沅少年相识便许下婚约,受过时代的苦,也捱过不少风浪,二人相守相携,孕有一女,算得上是一对佳话。
如今张沅离世,只剩梁教授一人,不免叫人有些唏嘘。
“姐,外公和外婆这一辈子过下来,我记忆里他们两个人就没吵过架,感情可真好,要是我也能找一个像外公一样的人就好了。”
沈启晗看着梁牧舟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
“你真的觉得他们好吗?”
问罢,沈启晗顿了顿,看着妹妹懵懂的脸,又开口,
“外公这一生,为人处事都克制到了极点,不要说是没有和外婆吵过,就算是其他人也没见他发什么脾气。我有的时候都觉得外公是不在乎,他对什么都不在乎,既然是喜欢,总归是有脾气的,外公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沈启凝心性不如姐姐成熟,听了这话一时不解,但隐隐又觉得有些道理,只是礼堂内丧乐又开始响起,便不再言语。
葬礼结束,关于梁牧舟的生活起居便成了问题。
原先是由张沅和保姆李姐照顾。
张沅走后,李姐儿媳妇马上要生二胎了,她儿子便想着让李姐帮忙带老大,因而前不久,李姐也辞职了。
梁牧舟和张沅的女儿梁韵,前些年背部查出了些问题,再加上丈夫工作需求,常年不在父母身边,看护梁牧舟多少有些不便。
“要不然,我们把爸接到身边去照顾吧,这样也方便。”
梁韵刚挂电话,就听见丈夫说话,转身顺势给他倒了杯水,笑着开口,
“不用了,三伯的女儿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父亲已经坐火车往我们这里赶了,要来照顾爸爸。”
“三伯?爸那脉直系旁系都算上也就只有一个堂弟,怎么又来了个三伯?”
“三伯跟爸爸没有血缘关系,你不知道也正常。我也是听长辈说的,三伯是被爷爷捡来的,姓李,捡的时候都十来岁了,爷爷就没让他改姓。但是听说后来爸爸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字,好像是叫李济。早些年爸妈搬走的时候和三伯分开了,后来也就越来越远了,现在都不怎么联系了。”
梁韵正在纸上记着梁牧舟的起居琐事,讲到这里顿了一下,稍显迟疑道,
“三伯好像……一辈子未娶,只收养了一个女儿,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人,说起来算是我们妹妹。”
沈父听罢诧异的抬起头,但未多做表示,说道,
“这种时候赶来照顾咱爸,他两之前关系肯定亲近,我们做小辈的也要念他的恩情。那三伯什么时候来,我们好好接待接待。”
“下午吧,他到了应该会打电话,爸爸在干什么?”
“楼上呢,两个丫头在他身边陪着。”
梁韵点了点头,进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李济到的时候,天色将晚。
他穿着一身老旧但洗的很干净的布衣,拿着一个行李包,身上能看得出来经年劳动的痕迹。
火车站里众人行色匆匆,他拘谨的站在标牌下,看见梁韵的时候,面容紧张却难掩欣喜。
“三伯,我是梁韵,您叫我小韵就好了,坐了一天车肯定累了吧,家里已经备好饭菜了,我们快回去吧。”
李济忙跟着打了声招呼,
“小韵啊,你好,你……你父亲现在怎么样?”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话语里的担心却是掩盖不住。
梁韵揽着李济上了车。
她发动了车笑着说,
“我爸爸挺好的,他一向坚强,没让我们担心,倒是麻烦三伯了。”
李济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
车子很快停到了院子里,梁韵看向副驾驶的李济,有些讶然,
“三伯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说起来,你和爸爸应该很多年没见了吧。”
“是很多年了……”
李济低头解安全带。
院子里昏黄的光照在他沧桑的脸上,说这话时,面色竟带了丝嘲意落寞。
梁韵正忙着熄火,没怎么注意到李济的神色,她停好车,笑着带李济进门。
玄关正对着餐桌,毫无准备地,李济一抬头就对上了坐在主位的梁牧舟。
梁牧舟抬眼望过来的时候,李济忽然觉得这五十来年也并非那么长。
梁牧舟而今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上依稀能见到年轻的影子,见到那年风雪肆虐,墙外他撑伞而立的影子。
“哥,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济通红眼眶里挂不住的泪砸了下来,划过他沟壑的面庞。
梁牧舟身形微顿,拿着报纸的手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来了。”
声音有着刻意压抑的平静,但是最后一个音的撕裂又掀开了这份刻意。
梁韵诧异的看着父亲的失态,目光在两人身上停顿,回神后赶忙笑着把李济推到座位上,
“三伯你坐下慢慢说,太多年没见了,你和父亲好好聊聊,我去厨房端菜。”
李济忙点了点头,又不自觉的看梁牧舟,却不期对上梁牧舟望向他的眼睛。
说实话,他说不上来现在的感觉,能再见到梁牧舟,他想都没想过。
横跨半个世纪的重逢就像做梦一样,而现在,他有一种时时刻刻担心美梦破碎的恐慌感。
沈启凝生性活泼,看着面前这位素未谋面却又分明和外公关系匪浅的三姥爷,好奇不已。
她挨着李济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三姥爷,我听妈妈说你和外公很多年没见了,但是小的时候感情很好,那外公比你大多少啊?”
“大六岁。”
沈启凝的声音让李济回了神,小姑娘长得特别水灵,李济心生怜意,说话间都带着慈爱。
“六岁啊,那三姥爷怎么姓李不姓梁啊,而且你们关系那么好,我都没见过你,这么多年你不想外公吗?”
小姑娘性子直白,想问什么就问了,但也正是这份直白捅破了李济强装的镇定。
这么些年极力控制的思念和胆怯差点溢出来,当事人难以问出口的问题,被小孩大剌剌的戳在当场。
李济喉头动了动,讲故事一样挑着那些年的遭遇讲。
“我是被你太姥爷捡来的,所以跟着本家姓……”
李济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尘封的旧事也一并浮现出来。
那年,老天也难解人间苦难。
年成不好,颗粒无收,饿的饿,死的死。
李济作为家中长子,李母为了给家里换点口粮,便把他卖给一个路过的旅商老板做苦力。
谁都知道,那个年代里这一去再见的机会就少了,可是为了还喘着气,李母也只能含泪送走李济。
但那个老板对伙计特别严厉,动辄打骂。
李济那时候太小了,身上天天都是伤,正好有一次院里失火,他便趁着混乱逃出来了。
商队四处落脚,就算逃出来,对于那时候的他,找到回家的路也不容易。
多处打问,好不容易回去了,谁知家乡久旱,村里都逃荒走了,家里人就此下落不明。
李济彻底成了流浪儿,那会又渴又饿,也没钱,便一路行乞,走哪算哪。
有一次到了一个地方,好几天没吃上饭的李济有些发烧,就随便找了块儿空地睡下了。
没一会儿来了一群乞丐,上来就打。
那时候日子太苦了,善良和同情都是奢侈,乞丐也会划地盘。
“我当时又冷又饿,还发着烧,那年我才十来岁根本没力气反抗。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想……”
讲到这里李济顿了下,看着小姑娘湿润的眼睛,咽下了本来要说的话,转而开口,
“幸运的是,那天你太姥爷和你外公正好路过,救了我,后来你外公看我可怜就让梁老爷子收养我,遇见你外公,是我这一辈子的福气。”
李济话刚落,沈启凝眼里的泪就掉了下来。
小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又生性柔软,哪里能听的这些人间疾苦,一时心疼的不行,就连坐在一旁的沈启晗都面露不忍。
客厅内一时无言,把气氛弄的这样尴尬,李济有些无措。
他抽了张纸递到沈启凝跟前,女孩皮肤娇嫩,他没敢直接上手擦拭,
“怎么哭了……”
沈启凝抽噎着看着李济,其实她能感觉到三姥爷向自己释放出的善意,对于这个新鲜的三姥爷她还有很多好奇,但情绪堵在嗓子眼里,一时开不了口。
李济初来乍到的不安在小姑娘通红的眼里渐渐消殆,在稍显安静的房间里,他又缓慢开口,
“想,一直都想……”
梁牧舟一怔,李济侧身背对着自己,满头白发,明晃晃的刺眼。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记忆里的李济一直是少年模样,怎的就突然这么苍老了,那自己呢?
这种不上不下的压抑逼的他喉咙梗塞,无解的东西堵在心口,早就不堪重负的心脏此时也让他愈加难熬。
“那三姥爷怎么会和外公这么多年都不见啊?”
小姑娘的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但问出的问题却让李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李济望向梁牧舟,看见梁牧舟沉默的看着自己,瞳仁漆黑,像一汪大海深不见底,辨不得情绪。
李济沉默了一瞬,笑着开口,
“你外公那时候特别了不起,给十里八乡的孩子们教书,很风光的。”
李济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染着一层柔光,嘴角噙笑,追忆着少时的静水年华。
但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又微微叹了口气,
“他啊,一生正直,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后来闹革命的时候被那些恶棍使绊子,遭了不少罪,谁知那年突发洪水,大家忙着逃命,他们就被放出来了,也算有惊无险。但那时你太姥爷去世,村子里也住不成了,他们就搬走了”
“那你咋不一起跟着走呢?”
李济说这些的时候,梁牧舟一直没开口,众人听故事听入了神,来不及阻止沈启凝接二连三的提问。
李济听到这话,罕见的晃了神。
他想回过头看看梁牧舟,又怕看到那年他哥双眼通红,牙关死咬的模样,只能愣愣看着桌子出神。
李济低头沉默的这一小段时间,客厅也一阵安静,没有人忍心,出声打破他身上突然爆发出来不堪重负的哀戚。
梁牧舟在李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死死盯着他的身影。
沈启凝的这个问题像一把双头尖刀。
一端刺向了李济,另一端狠狠穿透自己,直逼沉疴不愈的腐肉,钻心疼的同时也带着一股疯魔畅快的爽意。
但是,梁牧舟在李济面前永远是输的,心软的人先下地狱,不论是几十年前,还是现在,他终归看不得李济难堪。
梁牧舟刚要开口。
“因为我是拖累……”
李济有些麻木,
“那时候情况不太安稳,梁家走的走散的散,后来你外公外婆也马上要结婚了,把我带着就是个拖累。”
“那……”
“好了凝凝,你三姥爷坐了一天车了,肯定饿了,赶紧让三姥爷吃饭。”
沈父把菜端在桌子上,拍了拍沈启凝。
客厅里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打散。
沈启凝吐了吐舌头,替李济把碗筷摆好,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李济碗里,
“三姥爷,快吃饭,我妈妈做的这个特别好吃。”
李济收拾了情绪捏着筷子微微坐正,肩脊僵硬。
其实,他能感觉到梁牧舟的目光,这让他更加拘谨。
私自来找梁牧舟,耗费了他极大的勇气,他害怕梁牧舟怪罪他,也怕被埋怨。
他哥年少时就是他贫瘠生命里的一道光,就连轻轻皱一下眉,都能让他坐立难安。
正低头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旁边有人又替他夹了一筷子菜,
“想什么呢,不合胃口?”
梁牧舟淡淡地开口,李济急忙送了筷子菜到嘴里,抿着嘴摇了摇头。
虽然从见面到现在,一共也没和梁牧舟说几句话,但是刚才梁牧舟那一举动过后李济莫名就安心下来。
“外公,你太偏心了,你都没给我夹过菜”,
沈启凝看见梁牧舟的举动,惊呼道。
“好了,我给你夹,小眼红虫”,
沈启晗佯怒,又满满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沈启凝碗里。
看见自己妹妹果然安分了,与梁韵对视了一眼摇头笑了笑。
吃过饭后,梁韵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上午写的纸,回到桌前坐下。
“三伯,你舟车劳顿的,本来没想这么快走,但下午晗晗她爸接到了一个电话,紧急工作,我们今晚就得回去了。”
她指着手跟前的纸,不好意思的开口,
“这是我爸的起居表,每天应该做什么还有吃药的时辰和计量,都在这上面,本来想好好招待您几天,真对不起啊三伯。如果说,你觉得照顾我爸有些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真的太麻烦你了。”
沈父适时插话,
“三伯,您这个时候来照顾爸,太感谢了,我妈走的突然,这一时半会放心的人也不好找,您帮了我们大忙。”
沈家夫妇二人神色极为尴尬,刚来第一天就把人撇在这照顾梁牧舟,真的太失礼了,但工作那边确实又没办法搁置。
“没事儿没事儿,你去吧,哥交给我就行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李济接过表,早些年梁牧舟教他识过字,简单的内容他还是能认得。
梁韵又望向梁牧舟,只听她父亲说,
“小韵你忙就先走吧,不用担心我,有你三伯就够了,他能照顾好我。”
见状,梁韵稍稍松了口气。
工作她必须得回去,父亲这边又不能不留人照顾,母亲过世,家里大小的事儿都要她做决定,如今总算是可以缓一缓了。
晚些时候,李济推着梁牧舟送梁韵四人出门。
上车之前梁韵又不放心的回头望了望,看见梁牧舟冲她点了点头,便含笑对李济说,
“三伯,辛苦了。”
“没事儿,小韵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父亲的。”
李济跟向他挥手的启凝启晗招了招手,又说,
“赶紧上车吧,别耽误了。”
梁韵拉开车门,缓缓离开。
院子剩下平静,有风吹过。
李济蹲下身子拢了拢梁牧舟的外套,轻声说,
“哥,我们……回家吧。”
今日场景和昔年相似。
那年,梁牧舟蹲在高烧不退的他身旁,声音里裹着风雪却又别样的温柔。
他说,
“我带你回家。”
至此流浪的李济在人间终于也有了安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