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就是年,转眼间李济就奔着17岁去了。
除夕这天,梁家难得的热闹。
50年代末搞集体大食堂的时候,村里过年都聚在一起。
男人杀鸡宰猪,女人们备菜做饭,大家做好饭后,队长按人头分食,再到自己家里吃年夜饭。
梁家其他亲戚也就各过各的,搞了三年的公社大食堂解体后,自家能开火做饭了,这些旁支亲戚们过年又都聚在梁家一起过。
一年里大家四处奔命,也就今天能团聚起来,因此格外珍惜。
李济穿着喜庆的枣红色的袄子,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张沅父亲旁边,看他杀鸡。
梁父念着张沅父女两人冷清,晚上就都叫过来一起过年。
张父看着旁边裹得像个熊一样的李济,抬起手比划了两下。
李济在这里待久了,平日里跟张沅他们打交道也多,张父简单的一些手语他也能看的懂。
“不害怕!张叔!”
李济看出来张父是在问他害不害怕杀鸡,忙大声回道。
张父不能说话,又有些弱听,为了让他听的清楚些,旁人跟他聊天的时候一定要放大音量。
张父咧着嘴,憨厚的笑了。
等日头升起来,张父手里的8只公鸡2只草鸡也都处理完了。
李济从厨房拿出来一个大盆把这些刚杀的“年夜饭”装起来,倒上水,仔仔细细的洗了起来。
等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他又一头钻进厨房里,帮着张沅和几个做饭的婶子切菜剥蒜,忙的一头汗。
今天是过年,李济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兴奋的一身劲使不完。
正摘着菜,门口进来一个胖胖的妇女,那是梁父堂弟的儿媳妇儿。
她手脚麻利的戴上围裙,朝地上的菜堆里不经意的一瞥,看见李济蜷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忙活。
“这孩子咋在这呢,我过来的时候看你哥找你半天了。”
说着朝李济走了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活,
“别忙了,你快去看看你哥,半大小子混在女人堆里,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女娃儿。”
她话音刚落,屋里哄笑起来。
李济自从来了梁家,干事利落又懂事乖巧,长辈们都挺喜欢他的。
再说了梁家到底是梁老爷子和梁牧舟做主,当家主人对待李济都态度温和,他们这些外人平日里也见不了几次李济,更犯不着给这孩子甩脸子。
过年难得聚在一起,看着李济像个姑娘家害羞内敛,村里的几位长辈就忍不住逗弄起他来。
李济臊红了脸,站起身来把胳膊上套着的袖套摘下来放到菜筐里,嗫嚅着说,
“嫂子,那我去找我哥了。”
他这一副小女孩家磨蹭害羞的模样,惹得屋里的人更是放肆。
梁家嫂子忍不住笑意,逗他逗的起劲儿,
“你这副样子,知道的说你是牧舟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媳妇儿呢。”
这一句话出去笑坏了众人,同时也吓坏了李济。
李济惊的瞪大了双眼,醒目的红像是要从脸颊上的薄皮中渗出去,耳朵烧的厉害,
“不不不……不是。”
他一边摆手一边急着否认,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站起身子从门外冲了出去,却不慎被门台绊了个趔趄。
李济跑了老远,都能听到厨房的嬉笑声。
冷风吹过来,让他脸上的热意有所缓解。
四方的院子里,无人经过的砖路上,他清楚的听到了自己急促卖力的心跳声。
走到前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梁牧舟在贴窗花。
梁牧舟背对着自己,长身清俊。
李济不自觉的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一阵鼓声来自胸腔深处,在血液肉身里敲得震耳欲聋。
梁牧舟转身看见李济直愣愣的望着自己,
“小济,你去哪了,一大早不见身影。”
“啊……我去看张叔杀鸡了,然后又去厨房帮了会儿忙,听见嫂子说你找我。”
梁牧舟拉住李济往自己的房间走,
“本来是要去找你,爹让我把窗花贴了,先不说这个了,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
梁牧舟进了房间,抽出床头的一本书,把里面夹着的一个红纸包拿出来,
“给小朋友的长岁钱,恭喜我们小济又平安的长大了一岁。”
“哥……”
李济没伸手接。
自从梁牧舟把自己带回来,他给李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爱意沉甸甸又明晃晃,多到李济甚至觉得有些愧对梁牧舟。
相比起来,自己对梁牧舟做的显得那么的匮乏不足。
“哥,我已经快成年了,不能再收红包了。”
梁牧舟把红包塞到李济的口袋里,笑着说,
“不管你多大在哥哥这里永远都是小朋友。”
忙活了半天,终于到吃年夜饭的时候了。
梁牧舟二叔把家里酿的粮食酒拿了几坛出来。
这酒经过时间发酵,一开封了酒香十足,但是度数却不容小觑。
不过趁着过年,大家兴致都高,就算喝醉了也没关系。
倒酒的围着桌子转了一圈,等倒在李济这里的时候,梁牧舟抬手挡了一下,
“小济还小,这酒太烈了怕他受不了,就别给他倒了。”
只比李济大几个月的梁昊坐在对面哼哧了一下,端起碗抿了口酒没说什么。
众人知道梁牧舟疼李济,听他那么说便也不再强求。
梁老爷子简单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这席便正式开了。
一桌好酒好菜,亲戚宗系平日里也没个机会聚在一起,如今更是敞开怀了畅聊,桌上气氛热闹非常。
“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可不太平,听说城里好几个老师都被抓走了,说是什么反动派。”
梁二叔在城里的一个粮食铺子里做帐房先生,平时属他消息最灵活。
这话头一起,众人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
“肯定是那几个老师犯了啥事儿,没事儿,再怎么抓也抓不到我们头上,再说了牧舟这老师当的,十里八乡谁不夸一声好……”
重点一引到梁牧舟身上,一屋子奉承夸赞的话就开始此起彼伏的往出来倒。
梁牧舟作为晚辈不但要给长辈敬酒,还得应下别人敬的酒,一来二去的就有些喝多了。
这酒后劲特别大,不一会儿就上脸。
李济看着梁牧舟明显迟缓的神情和动作,有些担忧。
梁父年纪大了,早早回去歇息了。
饭桌上的其他人正聊的热闹,李济瞧着没人注意这边了,跟大家伙说了声,扶着梁牧舟回房。
扶着梁牧舟出门后,细碎的雪粒洋洋洒洒的落进院里,斜风一扫,亲昵的往人脸上窜。
李济仔仔细细的拢了拢梁牧舟的衣领子,怕他受凉。
冰凉的手蹭过梁牧舟的下颌,刚才喝酒涌上的热意有了缓解。
梁牧舟无意识地蹭了蹭李济的手,舒服的发出一声喟叹。
李济身子一顿,手指忍不住蜷缩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放慢了脚步。
他能清楚的看到梁牧舟眼下浅淡的,不明显的纹路。
看着这张刻在骨血里的脸,李济内心无由来的爆发出了尖锐的痛意。
痛意过后又有丝丝缕缕的回甘,流向他的四肢七窍。
爱人如饮鸩止渴,自甘堕落却戒无可戒。
把梁牧舟带回屋里的时候,李济出了一身汗。
他先轻轻把梁牧舟放在床上,又出去接了盆热水给梁牧舟擦了擦脸。
倒水的时候,拐回自己的房里拿给梁牧舟的新年礼物。
李济母亲的毛线活极好,家里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
耳濡目染之下,李济也会织些东西。
他给梁牧舟织了双手套,灰蓝交间,针脚密实。
其实白天就想给梁牧舟的,但是梁牧舟白天忙的很,一直没找到机会。
现在这个时机刚刚好,梁牧舟睡着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把蘸着浓厚情绪的新年礼物放在梁牧舟枕边。
四下无人,让他有了片刻松懈,遮不住的情意也能稍稍露出来点,不用害怕被谁窥见。
李济在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今天席上他一口酒都没喝,但是此刻却仿佛醉了。
可能是压抑的太久了,可能是只有他和梁牧舟的屋子带给他莫大的安全感。
他像一直餍足的小猫,忍不住遵循内心的渴望,想离梁牧舟近一点,再近一点。
李济怔怔盯着梁牧舟放在被子外的手,鬼使神差地慢慢将自己的手也移了过去。
在快要触到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梁牧舟。
床上的人长长的睫毛闭合成一道弯线,面色平和,眼尾泛着红意。
李济勾住了梁牧舟的指尖,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
李济赶忙收手,害怕细微的抖动惊醒睡着的人。
屋里能听到前院不甚清晰的聊天声,还有不远处谁家小孩嚷嚷着放鞭炮的响动。
那鞭炮声噼里啪啦隔得远了,听着有些发闷。
李济却觉得,那鞭炮像是炸在了他心里。
声音巨大,炸碎了他的胆怯和顾忌,为今晚莽撞躁动的自己壮胆。
李济喉结微动,他沉默的看着梁牧舟,半晌探着身子吹灭了桌上的灯。
屋外灯火通明,屋内暗淡寂静。
两道呼吸声粘在一起。
在风雪交缠,灵魂得以托寄的一方角落里,李济俯下身子贴上了梁牧舟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