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料峭,阴雨霏霏不绝。
最近梁牧舟越来越忙,时不时眉头紧皱。
李济心里隐隐有预感,梁牧舟近日来的反常,可能跟除夕夜席上二叔说的话有关。
果不其然,放学后李济顶着寒气往门口走。
刚到门口,就看见姜草和闫放一脸焦急的站在对面。
李济一出来,姜草就冲了过来。
“李小济……梁牧舟被抓走了。”
李济一听,脑袋里“轰”一声。
“抓……抓到哪儿了?他有没有事儿?”
姜草看见李济嘴唇哆嗦,身子忍不住抖起来的样子,有些心疼。
姜草紧紧抓着李济的手,企图给他温暖,殊不知自己也手心冰凉。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今天我跟闫放路过村头的时候,看见梁牧舟被一群套着红袖套的人带走了,还有好几个老师,我和闫放跑过去问情况,他们说有人举报梁牧舟和这些老师传递反动思想,是反动派,再问他们就不愿意说了。”
“哥怎么能是反动派呢,他们是不是弄错了?”
李济吓的脸都白了。
“你先回家一趟,看看情况。”
“对,对,你先回家,梁老爷子肯定有办法。”
姜草听到闫放那么说,乱糟糟的思绪一下子有了方向。
毕竟是梁家的事儿,姜草二人不好掺和。
看着李济跑远的身影,姜草忍不住的担心,两手慌乱的绞在一起。
闫放拉过姜草的手,把他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微微用力捏了捏。
现在是外面,他们不好有其他亲密的举动。
但尽管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静静望着彼此,姜草就没那么怕了。
他知道,闫放会护好自己的。
后来的很多时候,李济想起这段时间,铺天盖地的冷气和绝望仿佛要将他刺穿碾碎。
那是一种来自深处的胆寒和恐怖,经过时间发酵愈演愈烈,将李济永远地困死在即将奔向“大人”的那年。
李济现在几乎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挺过那段无助混沌的时光。
梁老爷子年前身体就不大好了,这次梁牧舟被抓走的事儿一传回来,旧疾新愁齐齐涌上来,拖垮了他的身体。
这种事儿毕竟敏感,梁家亲戚们多有回避之态,就算是想帮也没办法。
也只有张沅父女二人不计较其他。
张父帮着照料梁父,张沅则来回跑着抓药,多亏他们两让李济不至于走到绝境。
可就算是这样,那段时间里李济一人还是分成了好几瓣用。
他打听到梁牧舟和一众被抓走的老师都被带到了镇上,说是要进行思想改造,可具体怎么改谁也不知道。
李济和姜草整日在镇上穿街走巷托人打听消息,闫放则在远近几个村子里问着其他动向。
一晃数日,一无所获。
李济眼眶乌青,嘴上燎了一圈泡,姜草看在眼里又没办法。
又过了一段时间,生产队队长带来消息说是放回来了。
上面说了,不仅思想要进行改造,身体方面也不能落下,要多方面将正确思想贯彻到底,彻底革除反动因素。
李济听不明白村长嘴里满嘴的“主义”、“思想”,“黑五类”但是他知道,他哥能回来了。
梁牧舟一众人被带回来的时候,公社小广场的空地上站满了人。
周边立着几个木桩子,上面扯着一些“打倒xxx”的口号标语。
木杆上高挂着的广播器刺刺啦啦播放着《翻身农奴把歌唱》,三两个民兵持枪警戒,村民们人头攒动,脸上充斥着看热闹的神情。
十多个老师排排站立,身上被绳子捆着,看起来颓丧低迷的很。
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本本高声朗诵着他们的“罪名”,然后让这些老师上台念检讨书以及汇报着这半个月来的改进成果,接受人民的检视。
其他老师上台神情躲闪,脸上透着难堪。
梁牧舟全程面无表情,朗读检讨书的时候冷静的像个机器人,听不出其他情绪。
李济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拨开乌泱泱的人群,在一众嘈杂的声音里终于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瘦了,瘦的厉害。
梁牧舟形销骨立,衣衫单薄,手脚都被拷着。
快正午了,太阳火辣辣的烤着,梁牧舟额上都是汗。
李济牙关紧咬,通红的眼眶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唯恐看少了半分。
似乎有所感应,梁牧舟抬起头跟李济摇摇对视。
视线相撞的一瞬间,李济的眼泪不受控的落了下来。
他刚有动作就被姜草一把按住。
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上前的,让那些民兵察觉了,一并被抓走也不是不可能。
梁牧舟看着李济,嘴角掀起了安抚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
李济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冲动,但是一向得体的梁牧舟被弄成这幅样子,李济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劳动改造”、“接受批评”、“写检讨书”,净化反动分子思想的步骤要坚持三位一体。
接受完人民的批斗后,下午这些人还要去生产大队的牛棚里进行劳动,晚上再回去写检讨书。
日子像是被程序化了一样,重复且麻木。
其实村子里好些村民的孩子都是被这梁牧舟等几位老师教过,看到从前的知识分子在台上如此受辱,几位妇人有些不忍。
但是这个时代就这样,乡下人又最是懂得如何趋利避害,再加上其他村民还有些之前跟梁牧舟结怨的混子扯着嗓子起哄看热闹,她们更不会表露什么了。
大会结束,□□告诉众人,欢迎人民积极检查举报,除掉反动毒瘤,共同拥护社会进步。
撂下几句口号,然后便回了镇上赶着参加下一场批斗大会。
留下的那几个人和持枪民兵们压着这些老师前往村西生产二支队的大牛棚去。
批斗结束就没热闹可看,下午都有活,村民们就散了。
李济上前赶紧扯住生产队长的衣袖,
“队长,我哥他晚上能回来吗?”
队长睨着眼睛扫了李济一眼,“这些‘牛鬼蛇神’都没改造完,晚上回不来,得睡牛棚的。”
罢了他看看周围,低声提醒道,
“这种时候你就别操心你哥了,赶忙撇清关系,别哪天你也被抓去改造。”
李济根本顾不上队长的提醒,急急问道,
“那送点东西可以吗?我哥刚才嘴唇都裂了,念了那么久,我想给他送点水喝。”
有一年下暴雨的时候梁牧舟和李济帮他把他生重病的妻子往镇上送过,这份情,队长一直是念着的。
况且他也知道,梁牧舟不可能是反动派,那些混子钻了政策的空子,让他遭了这罪。
只是现在时局紧张,那些□□们闻风而动,他哪敢多说半句。
刘队长叹了口气,附在李济耳旁,悄悄说,
“下午六点那些民兵要去吃饭,七点半下一班人就来了,中间只有村子里的自卫队看守,我给你打点一下,你到时候过来。”
“你动作麻利点,别出什么乱子,不然我可担不起责。”
李济重重点头,感激的朝着队长不断道谢。
队长摆了摆手,离开了。
下午时候,李济收拾了些东西,匆匆去了村西。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队长远远朝他使了个眼色,李济会意,从小侧门绕进了院子里。
这个时候院子里看守的民兵都去吃饭了,两个自卫队的坐在石阶上闲聊。
李济解开布包把准备好的几盒“赛神仙”牌香烟塞给那两人,
“大哥们看了一天也累了吧,抽根烟提提神。”
李济平常性子软,最不善打交道,但是他也知道,为了梁牧舟必须让自己“圆滑”起来。
姜草给他教,让他去镇上买几盒香烟,到时候塞给看守的人,吃人嘴短,他们便不会太为难。
这“赛神仙”不是多好的牌子,但是对于吃惯了自卷烟的乡下人来说,仍然是个稀罕货。
看守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低声问道,
“梁家的?”
李济赶忙点头。
“进去吧,刘队长交代过了,注意时间。”
李济急急道谢,把香烟恭敬的递过去,那二人笑着接过香烟,背过身抽烟去了。
李济不敢耽搁,赶忙进了场地里寻找梁牧舟。
劳作了一下午,大家都有些累。
这时候民兵不在,那两个自卫队好像也不怎么严格,大家三三两两散在院子里,放慢手里的活,闭着眼睛短暂的休息,好让自己稍微放松一下。
在牛棚的西南角落里,李济看到了梁牧舟,他正在铡牛草。
梁牧舟是读书人,自小不曾干过重活。
那手是用来拿笔的,何时受过这样的磋磨。
虽然开春了,但是连绵的阴雨不绝,今天虽说放晴了,倒春寒的威力仍不容小觑。
李济匆匆跑到梁牧舟跟前,
“哥……”
梁牧舟惊讶的抬头,
“小济?你怎么进来的,快回去,这里不是你待得地方!”
梁牧舟被抓的这些天,家里情况又接二连三的发生,李济处理这些事儿的时候冷静的不像个孩子。
在这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很少哭。
但是听着梁牧舟担心温柔的话语,李济扁了扁嘴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又心疼又委屈,
“哥,没事儿,我请刘队长帮了忙,都打点好了,我可以在民兵吃饭换班的时候进来看你。”
他一边说一边把梁牧舟拉倒石凳上,解开包裹,
“我给你揣了些枣,我看你嘴唇都干裂了,你装兜里吃着解渴。”
然后又拿出一套里衣,
“我在镇上买的棉花,让沅沅姐给你缝的,这几天冷,你穿在外衣里防寒。”
“对了还有这个,我给你扯了块塑料布,牛棚里都是杂草,你晚上把这个铺在身下,好睡点……”
李济语速越来越快,拿出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他不抬头看梁牧舟,自顾自的说着。
梁牧舟长叹了口气,把李济拉到跟前,用手背轻轻地蹭了蹭李济的眼角,
“好了,别哭了,哥哥好着呢。”
他看这一大包的东西,又看看李济通红的眼尾,
“我们小济真的是长大了。”
听梁牧舟这么一说,李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一直在掉眼泪。
看着梁牧舟仍然温和含笑的样子,还有他消瘦的身形和手上皲裂的伤口。
李济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涩,上前一把抱住梁牧舟,
“哥你瘦的太厉害了,骨头都硌着我了,等你回来我好好给你补。”
梁牧舟没说话抬手拢住怀里的人,脸埋在李济的颈窝里,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开口,
“家里怎么样,爹好着吗?”
李济身子一顿,犹豫了一会儿开口,
“都挺好的,爹年纪大了况且最近天气不好,不方便出来,家里有我呢,你放心,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梁牧舟听完便安心下来。
时间比较紧张,李济把背了一路的油饼子掏出来递给梁牧舟,让他赶紧吃了垫一下肚子。
梁牧舟这几天胃口都不太好,但是为了不糟蹋李济的心意,接过饼子啃了起来。
趁着梁牧舟吃饭的功夫,李济抓紧时间接替梁牧舟的活儿。
看见李济拿着铡刀,梁牧舟急忙站起来,
“小济你坐着就行,这些我来。”
“哥,你的手不是用来弄这些事儿的,我活儿干多了这些我都熟,很快的,你赶紧吃,下一班人快回来了。”
他那个样子,好像如果不帮梁牧舟做些什么,自己难过的就要死了。
听李济这么说,梁牧舟也不再争论。
赶下一班民兵回来前,李济利落的铡完牛草,整齐的捆放起来,又把牛棚里属于梁牧舟休息的那一块儿区域收拾出来。
二生产队的牛棚之前是养奶牛的,味道腥臊,遍地污秽。
梁牧舟素爱干净,让梁牧舟睡在这里对他怕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收拾完之后,李济站在梁牧舟跟前,定定看了他很久。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匆匆丢下一句,“我明天再来”离开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李济心里难得的畅快。
总算是见到人了,虽然是受了些罪,但是最起码人是平安的,这样就谢天谢地了。
以后下午去牛棚里帮着梁牧舟干干活,这样梁牧舟也能轻松点。
最近天气古怪的很,已经连着半个月下雨了。
今日上午好不容易放晴一会儿,现在看这暗的滴水的天色,明儿应该又是个阴雨天。
梁老爷子咳了半个多月,药吃了几副还是不见好,前几日晚上还发烧了。
想到刚才梁牧舟询问家里的情况,刚落下的心又忍不住提起来。
李济担心梁老爷子身体,不敢耽搁,加快了脚步,匆匆朝家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