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分身不见了!”
“之前就在那里的。”
“我那么大一个分身呢?”说话的人开始比划,从自己的脑袋顶画了个圈,圈到自己脚底。
他接着开始一根根手指头数给人看:“刚刚的练习赛,我分了三个身,加上我自己,一共四个。”听者纷纷点头,虽然听起来像瞎扯大饼,但奇怪的画面在网球部见多了,他们对这种精神错乱或是重度散光似的描述并不怀疑。
“但是我比赛结束的时候只收回来了两个!”但这听起来就像放屁了。
菊丸十指张开抱住脸:“真的啊,为什么你们不信我?”
“那个……英二,”河村站在他身后,一只安慰的手将伸未伸,手下有一段距离的背脊弓起紧绷,似乎在发抖,他又把手缩回去了,“我知道你打特技网球消耗特别大特别耗神耗体力,现在训练已经结束了,你要不正好缓一缓?”
弓起的背并没有直起来。
菊丸的声音从十指下闷闷地传出来:“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菊三郎一开始也想不起来自己叫菊三郎的。
最初被遗忘的那一瞬间,他的心神奔驰在网球场划定的绿色格线与白茫茫无际的边界之间,一步踏出去身体便投入虚渺。这是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状态,因为他的词汇库中甚至尚不具备足以描述的语词。在重重障壁与幢幢虚影之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算得上明晰:
谁追到那颗球谁就赢了!
可是他在和谁争着抢着要打到那颗球呢。那颗球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打?那种黄绿色的弹弹弹小玩意原来是用来“打”的吗?
他好像初生的小犊,对一切已经存在并良好运行于眼前的事物抱着陌生与不解,只有唯二两项本能颇为清晰:
打球(在他的语言里是“用那个金属制品去击打那个会跳起来的荧光物品”)和自由。
而且由于不知何时,他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时,手上的那个金属制品像泡沫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了,他的本能此时只剩下了自由。
他不太喜欢这个地方。这座城市里固然有他潜意识里觉得亲近的东西,就像猫咪嗅到了熟悉的线团,又或是同一窝出生的兄姊的味道。但他却仍旧像虫豸畏惧蛛网那样,对这个叫东京城市甚至他刚刚出来的叫“青春学园”的地方很抗拒。
“不想待在这里。”他张了口,眼前的景物像隔着一层纱雾。张口之际面前也没有聆听者。
于是他开始了流浪。
他天生具备良好的辨识力,很快就意识到了人们可以乘坐交通工具迅速地离开某个地方,他抬脚便跟。
学校附近的电车站是个大站,站台中的行人像工蚁一样各自都有匆匆去处。他盯着刷卡的人,一摸口袋,身上并没有这个一刷即开的神妙小工具。硬币倒是有一点,但少得可怜,少到像是某个普通初中生的日用零钱被打了二五折,万万不够支撑一次远到没有目的的旅行。
菊三郎在入站口前看了看,很快又迈步了。
“啊嘶!”菊丸痛叫出声。他刚合上储物柜的门,忽然抱住了自己的腰。姿势有些好笑,因为两边都要顾及,他在腰际摸了一圈,最后维持在一个老年人犯腰椎疼痛的姿势,双手撑着腰后两侧缓缓蹲下。
“英二?”大石紧跟着合上门,“撞到哪了吗。”
菊丸冒了一身冷汗,额前闷了一串水珠。他摇头:“不是。”其他的储物柜也都好好地锁着,并没有半掩着而被无辜的人撞到。
菊丸细细感受那种突如其来的疼痛。它并不来自于体内,而是像承受了某种外物的碰撞,仿佛有两片扇叶凌空回弹,而他的身体就恰好处在那两片扇叶之间,被夹住,摩擦了一番,然后挣脱。
菊丸掀起衣摆,那两片承受了巨大痛楚的皮肤已经红了起来。以他的感受而言,这两块地方明天就会青下去。
“……闸机。”
“啊?”大石没听懂。
菊丸若有所思:“就好像是进电车站的时候逃票,跟在别人后面的时候,突然被合拢的检票闸机夹住了……啊啊好痛!”
桃城噗地笑了声:“英二前辈好像一直不在状态啊,学校里面哪来的闸机。”只是菊丸前辈腰上那两块红印子确实来得离奇,或许是不小心碰到了柜门把手或者墙拐角之类。
菊丸用那种奇怪的姿势继续搂着自己的腰蹲了会儿,终于习惯了那种痛楚。大家还在等他一起放学出校,他正要起身,忽然脑中一个激灵,往身后一摸,神色大变:“不见了!”
大石正弯腰调鞋带,这双鞋的鞋面绷得太紧,他得把交错的绳带拉松一些,原本留在鞋外的细带通过穿孔往里送。调鞋带也是精细活,但菊丸的慌声好像顷刻间抽走了所有的热空气,炸得耳边发冷,大石手一抖,鞋带都被多扯进去一截。
“什么东西不见了?”
菊丸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石头一次读不懂他眼中的意味。那双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总之是他从未在菊丸脸上见过的眼神。
桃城和越前还在储物区外面的台阶下等着。一二年级的储物柜在其他区域,他们早就收拾好了。桃城听见声音又钻进来看,嘟囔:“英二前辈从之前开始就不对劲。”
菊丸坐在了地上,像揣着宝物跋涉良久,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人,心里空荡荡的。他顺势坐下了,脸却不对着谁:“我没有尾巴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尾巴了。”
桃城:“哈?”
就连越前都忍不住探了半个身子进屋:“可是英二前辈你本来就没有尾巴啊。”
菊丸:“你不懂!”
碎花岗岩的地砖凉丝丝的,坐在地上的人喃喃叨着身边人听不懂的话。菊丸在他们不解的眼神中翻开了自己的包,数了数钱夹里的钱,又一一端详过随身带着的交通卡。
“……钱也少了四分之一。”
“哈?记得这么清楚吗。”桃城都惊了,他以为大家带钱都像他那样随便摸个数,没想到菊丸前辈挺认真。
大石皱眉:“所以有人偷了你的钱吗?”
菊丸把钱夹塞回去,慢慢拉上网球包的拉链,摇了摇头。
“不是,”他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零碎的事件被悉数串起,他已经笃定自己接近了答案,“是菊三郎带走的。”
储物区的挂钟秒针走得很响。清脆地哒哒几声过后,时针与分针拉平,实验楼顶的校钟“铛”地响了六下。钟声余韵延宕在房间里,与小挂钟的秒针继续向前的哒哒声混浊成一团。
桃城低头看了一眼越前,又低头看了一眼菊丸。
越前不确定:“菊三郎?”
桃城乱猜:“菊丸前辈的弟弟吗?不对,英二前辈家里只有哥哥和姐姐吧,那就是宠物……是小猫咯?”
越前凭借养猫人的直觉反对:“英二前辈家里没养猫。”
“是一个分身,”大石仿佛被钟声敲醒了,一些邈远的、曾从耳边飘走的记忆被打捞回来,但他依旧难以置信,“……对吗?”
那是大集装箱顶上一场非常琐碎的夜谈,碎得和他们以往的大多数谈话一样,什么都讲过,大石分享了自己额前两绺须须的保养办法和固定修剪长度,菊丸则在编故事,当然现在想来那不是故事。
星河万里,蚊虫贪咬,当时的菊丸边挠小腿边讲:“菊太郎,菊次郎,菊三郎,还有我。”
大石彼时都听笑了:“你还给分身起名字的?”
现在听大石复述的桃城也震惊:“菊丸前辈还给分身起了名字?”
菊丸点头:“菊四郎快生出来了。”
大石终于对上了他的电波,开始边翻译边补充:“是指特技网球的速度又提升了,再努力一段时间能分出四个身打球的意思。”
桃城听人讲了场梦话,想动嘴时下颌被冻住了似的不灵活:“所,所以,现在是那个菊三郎跑掉了,不仅被什么地方的闸机夹了屁股,还带走了菊丸前辈的钱?”
菊丸纠正:“是我忘记把他收回来了。”
越前倒是丝滑接受了两位三年级前辈呓语似的说辞,嘴角勾了勾,好像咽下去一个笑。他顺着往下捋:“英二前辈对分身的去处有头绪吗,如果分身找不回来了会怎样?”
菊丸还蹲在那,抱着自己的尾椎骨摸了又摸,空落落的。他摇头:“我不知道。”
越前思及什么,抿唇道:“如果他被闸机夹了,英二前辈的本体会受伤……”
“如果他死外面了怎么办!”菊丸忽然就懂了越前的担忧,一步到位推出了让他惊恐的结果。
众人沉默了一秒。他们明白了,荒诞的臆想迅速落实成为亟待操作的任务。就像一滴虚无的水珠下落的时候逐渐有了形体,放任它往下坠的话,水珠就会在瓷砖上砸出碎花儿来。
比人高的几排三年级储物柜里侧,忽然传出了锁匙嵌合,遂而转动的声音。另一个身影从他们视角的盲区里转出来。
“英二这样的表述,确实会让听者有些不解,”来者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丝毫没有偷听了他人对话的心虚,当然这场对话的主角菊丸也不介意他在旁听一耳朵,“换个角度思考的话,发生的这一切都相当好理解。”
不二把刚刚从储物柜中取出的书塞进包里,目光轻轻地拂过了菊丸的头顶:“成长就是一个抛弃稚气的自我的过程,只是这个过程在英二的身上发生得比较具象化而已。”
桃城嘴巴张张合合,憋出一个感叹:“这嘴真会说。”
但他完全无法反驳。而且人总是倾向于为自己所见的不合常理的事情找个科学的依托,仿佛这样世界就还是照常运行的,一切奇闻异事都是夸张呈现的漫画手法而已。
越前跟那双眯眯眼对视了片刻,然后盯住了地上的那团菊丸,恍然:“这么说来我就明白了。本来我有些奇怪,分身丢了,英二前辈的表现只有震惊失落,却到现在还迟迟没有动身,这也太不菊丸了。”
“菊丸前辈,你不想找那个分身了对吗?”
因为有灵感而临时插队的小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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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浪的菊丸三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