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呆住不知西东,平日里他都是可以将这段话念完的,然后他这个大权在握的嫂子就会边感念李业觉为谢氏打江山的恩情,边在骂骂咧咧中给自己收拾烂摊子,今日怎的发起这么大的怒火。
“大嫂,我要是有钱也不会来这里哭了……”李让坤小声嘟囔着。
“那你就等着圣旨抄家吧。”长公主伸手做出让他退下的手势。
冷淡如薄冰的字一颗一颗打在李让坤心上,他浑身过电般痛,心念她这是真不管了。
长公主准他来他才敢来,让他去他也必须去,否则真的将她惹怒了,就算有他大哥的恩情在,他十个脑袋也不够长公主杀的。
等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长公主问楚颜道:“你说我是救与不救,救,来日荒唐簿上再添一笔,不救,平白葬送了培养他的花费。”
这些年来,念着她亡夫的情,她没少帮这个没出息的,从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升到吏部侍郎,中间要花多少钱,踢掉多少人,临了临了,他连双手奉上的座位都坐不稳。
楚颜思忖道:“叔父是个贪心的,他敛的是国家财,抢的是母亲碗里饭,这种人没有衷心没有风骨,养不熟的。”
“对待他,我们救却也不救。”
楚颜不急不缓道:“甄思术算得一手好账,但未免胆子太大,现在叔父敛财的确凿证据已经在他手上,留着终究是祸患,杀了,只怕留着后手,着他人一纸讼状,叔父轻飘飘就倒了台,浪费母亲的手笔。他能让叔父知道他有这个把柄,必定是想捞些好处,不如先给他些好处耗住,往后拿了把柄再除掉,同时叫叔父请一道圣旨去博阳赈灾,赈灾的银两拨多少便运多少出去,大昭官员盘剥得厉害,赈灾银两真到了博阳,能剩下多少?”
“一路上那些官员就该一个一个查,到时候钱来如流水,还怕补不齐空缺吗?”
“查?”长公主蓦地苦笑:“稗官冗臣犹如我大昭沉疴血肉相连,动一动便要痛到根处。”
“你以为我和龙椅上坐的那位不想查吗?”
她的目光攀上头顶虚无边际的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官官相护,猫鼠同眠,查起来难啊……”
楚颜闻言,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道“母亲,我说过,我们救却也不救叔父,便由他去做那个开路虎,终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枉你栽培他多日。”
“这开路虎如何做得?”长公主听得些眉目,忍不住追问。
“只将补齐赃款的方法告诉他,他不傻,定然要与那些稗官俾吏周旋几番,他虽然没说要补多少,但他这种富得流油的人都补不齐这款项,可想而知,那是一笔天价,为了不让自己被抄家,抄了别人家自然是最好的,京师权贵他惹不起,北上赈灾是唯一的办法。”
“他若查的了,那他本事大,他这颗棋留下了,冗官也除,国库亦丰,指点的法也是我们出,他念恩情也是念我们的,他若查不了,也必然激出那些人一些动作,到时候女儿亲自去,一定将他们根都扒出来。”
“不行!”长公主一下子坐正了,抢过楚颜扇风的羽扇,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眼波流转,对面前这人稀罕极了,“母亲好不容易才留下你,怎舍得你去赴那凶险的局。”
“况且,你以薛府三小姐的身份如何出任。”
顺着长公主的动作,楚颜走过去,长公主立马挪了空位给她坐。
楚颜尽量伪装成一株软绵的垂柳,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等天地间骤然而起的一阵阴风,吹过自己,让自己枝叶纷飞落进一面面倾颓的墙,在那里扎根在那里生芽,最后将所有埋葬的不堪与真相连根带泥袒露在昭昭天理之下。
此刻的她眼含泪光,心中是无状业火,泪水把她出落成一个为母亲清前路的衷心女儿,业火烧着她,逼迫她脚不沾敢地,狠心地往下走。
她诉忠肠:“母亲护我十余年,我愿为母亲开前路。”
“那些地方小官奈何不了我,若连他们都除不了,朝野之上,玲珑心锦绣局我们该如何应对。”
“女儿自己自然是出不了京的,只能找个说辞随着叔父北上。”
长公主也知道成功名是要有牺牲的,她手下的谋士贤不过谢灵,相比于他们,她也更信任自己的女儿,于是终于松口道:“灾情还未泛滥,朝臣亦未请命,真要北上治荒,还得冬猎之后,不急,慢慢找……”
楚颜乖巧地点点头。
长公主看着她掌中肉,心中宝,终于是觉得她长大了,不是那个只会暴力,无理取闹的骄横公主了。
抛去方才紧张的话题,母女俩闲谈起来,长公主道:“李原在来找我告状,说那薛府的三小姐好生无礼,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公子也就罢了,竟然弃客堂中,自己逍遥去了。”
楚颜无语,这娇滴滴的小公子这么点事也要告状,谁说他今年二十,他分明三岁待哄。
想到二十,她听说如今权倾朝野,深得圣心的那位也是二十,金块珠砾数不胜数,高名利禄更是添饰,京城贵女整日守在官道上,只为得一眼垂怜,楚颜看过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确实,只是一眼不枉此生。
可她没有那些贵女的好兴致,萧任这样的人对她来说,能为己所用便大有裨益,若不能,那就是心腹大患。
“灵儿,”长公主见她出神,拿手在她眼前比划比划,问:“想什么呢?”
楚颜回过神来,忘记脑中那黑红衣裙,祸国妖臣莞尔一笑的模样,只轻轻回答说:“想到过两日的冬猎了,我从未参与过此等节日,不由得有些期待,母亲就别亲自给我送请贴了,过分亲近倒惹人生疑,我自去想办法,定能去得了。”
长公主宽心地笑笑,抚着楚颜的黑发,一副慈母的做派:“生女如此,何求男儿。”
想起刚才的话头,又温柔地嗔道:“下次给李原在几分薄面,别晾着人家。”
楚颜演着灵月公主,按她泼辣傲娇的性子,不会遵这意,便道:“女儿可做不来对那个蠢货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呀,”长公主轻点她的额头,“他到底是你弟弟。”
“战死的小李将军的遗子,只可惜给了李让坤这个蠢货养,竟养得这副纨绔样子。”
“是啦是啦,”楚颜软下来:“我记住了。”
日头已经移到西边去了,不多久薛非同就要下朝回府,楚颜也得归府晚膳,于是行礼向长公主做了别。
近来事多,她一直没有空闲好好想想谁是杀害薛颜的凶手,如今阿苏来问她,她才静下心来思索一番。
二小姐心肠歹毒,行事却蠢笨,通常是心有多黑,脸上就表露几分,也算是真正做到表里如一了,相处下来,楚颜不觉得她有胆子干杀人这档子事。
大小姐和大夫人一样,极爱表演,但痕迹太重,通常是把自己感动了,却被别人看破,这样的人,楚颜只知她肚子里有坏水,却不知这坏水已经蔓延到哪块血肉。
小公子年华小,正是见了蚂蚁都要绕路的年纪,他最不像。
二夫人,楚颜对她印象不深,她的存在感极低,低到楚颜经常忽视她的存在,但从上次早宴上阻止薛潮无能狂怒那儿就可以看出,她比她女儿有脑子。
综合看来,大小姐是最有胆识有魄力这么做的人,当然这只是楚颜的猜测,要证实还需经过多方试探。
正好,晚饭后,薛夕来献汤,桂花红枣酿,有美容养颜之用,楚颜自是不敢喝,只端来了眼下,佯装欣喜并天真地数道:“桂花,红枣,葡萄干,茯苓,淮山都是大补的,有劳大姐了。”
薛夕稳重地端着大姐姿态,眉宇间尽是温和,柔声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听说了宴会之事是险象环生,惊险万分,怕妹妹身体上吓出什么病来才学了这汤,苦于这段时间你神龙见尾不了首的,才一直没机会端给你。”
“既然是姐姐如此费心力做的,”楚颜莞尔一笑,“那妹妹自然是要一饮而尽的。”
“只是妹妹吃不得苦,”楚颜起身欲往外走,“待我去……”加点糖。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脚下一滑,端着汤的手顺势往外送,浇了薛夕满身。
她那边立刻花容失色,拿着手帕擦拭衣服,楚颜扮演着“好妹妹”的角色,也过去帮忙,不过是用手帕把已经炖得软烂的食材往她裙子上摁,随着擦拭的动作均匀地蔓延到干净的布料上。
顺便捡了个红枣藏着。
“真是对不起,大姐,是我蠢笨。”楚颜不停地向她道歉。
“没事没事,妹妹脚可崴着了?”薛夕关切地问。
也不等楚颜答,自顾说着,“定是前些日子落下的伤还没好,我有一种药膏,对跌打损伤最是管用,妹妹可要试试。”
这么着急验伤啊,果然是比那些榆木脑袋都聪明。
楚颜应下,一来她身上新伤旧伤皆有不怕查,二来她身上那些伤着实痛,若薛夕的药有作用也是好的。
她背对着薛夕解开衣裙,慢慢地褪去最后一层衣服,伤疤自肩膀处逐渐地蔓延,随着衣服的落下,薛夕看到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血痂狰狞地趴在楚颜的背上,就像一条条瘆人的毒蜈蚣,她的脸瞬间苍白,拿着药瓶子手不住的颤抖,不知道如何下手。
“那些人……”薛夕嘴角颤了颤,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此大胆……”
“妹妹人微言轻,犯了错自是要受罚的,”楚颜道,“还请姐姐待会儿轻点。”
有了这话,她果然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地涂抹药膏,不得不说,朱门大户的千金手嫩如初春的露水,伴着冰凉的药膏落在伤疤上竟然真有止疼的效果。
汤也翻了,伤也验了,药也涂了,薛夕实在没别的理由再打扰她,就向楚颜告辞。
楚颜理好衣裙,待人走后,拿出藏着的那颗红枣,取了头上的银针来试,果然如她所想银针完好如初,汤里没毒。
如果汤里有毒才令她意外,薛颜如今已得薛非同喜爱,慕容心仪势弱,薛夕没了靠山,这碗汤又是在众人眼下端来,如果薛颜被毒死了,她做不到完美脱身。
虽然她一开始就这样想,但还是保留猜疑,毕竟薛颜死的那天早上也喝了她送的汤,而那时薛颜刚刚入府,妓女之女,本就不光彩,又被冤偷玉钗进了柴房,这时候毒死她,没人会深究。
但她实在搞不懂,这些个贵人,要杀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干什么。
她扔了红枣,见微风吹过,枯草动摇,惊觉不对!
西域草乌兰何其珍贵的一味药,被送来大昭时大多已经做成玉颜膏,那地下的,分明还是植物形态的西域草乌兰。
大昭种不出这种草,唯一有的,就是独孤逆仁偷运进来的那一批,如果自己没有顶替薛颜,没有发现他,没有被锁从而引来锦衣卫捉他,若那他如何假装被俘从而嫁祸薛非同。
靠死去的薛颜嘴里残存的西域草乌兰。薛颜被锁柴房已经是昏迷状态,吞不下去全部毒草,呛咳出来一些正好落到地上,这就解释了那些湿答答的毒草怎么来的。
彼时,只要查到薛颜嘴里的西域草乌兰,不管后面独孤逆仁没有没有嫁祸成功,大昭禁品西域草乌兰出现在薛府,免不了一顿排查,自古大家哪个清白,薛府不经查,若逢对家踩一脚,后又有通敌叛国之嫌,一环一环逐渐瓦解,薛非同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可为什么是薛颜,不是其他珍贵的小姐公子,他们被毒死,薛府定然报官。
除非……根本没人帮他,慕容心仪也一样,楚颜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测――他不敢让慕容心仪帮忙,所以那些整日和慕容心仪呆在一处的人他都不会接触,唯一能碰的,他以为地位尊贵的又时常游走在下人之中的,只有这位“三小姐”了。
薛府被抄家,慕容心仪一块跟着倒霉,独孤逆仁事成之后想瞒着她带她荣国,彼时与她共享荣华富贵,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还有一个问题,慕容心仪为何提剑想杀他,又为何在诏狱替他认罪?楚颜还未找到答案。
目前看来凶手就是独孤逆仁,更应该说……是他身后的五珠会,慕容心仪与独孤逆仁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情人那么简单,而薛非同也确确实实是被冤枉。
阻止了这场嫁祸的唯一变数就是萧任。
他身为京畿近臣,没有理由保护一个谋逆的臣子,楚颜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不知他这样做是要平衡权利,不想他一家独大被皇帝打压,或者因为私情想要保护薛非同,最不可能的一种,他知道薛非同一定是清白的。
他今日可以是这件事里的变数,明日就可以变成自己棋局上的变数,要么将他牢牢地握在手中,要么将他踢出棋局。
楚颜迎风而立,恍惚间竟然回想起那件狐皮裘的温度,她愣了愣神马上又恢复。
她没有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