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至孝,神来其格——
大祭司手握权杖走在最前方一步一念,二十四名礼官手执金樽,口中吟唱着诡秘的曲调,跟随在皇家仪仗队伍两侧向跪拜的百姓拨洒杯中清酒。
在大安人眼中,若是杯中清酒有幸洒落在他们身上,便能得到金乌神女的祝福。因此天还未亮便有人早早地抢占了前排的位置,若是有幸,兴许还能有机会窥见天颜。
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过皇城主道,沿路行人纷纷跪拜。
乌神祭典将在龙脊山上举行,这里也是历代国师所在之地。
大安的国师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传说他们拥有与天神对话的能力,手握大安生死存亡命脉,他们随着大安每一任皇帝的生而生、死而死。
他们轻易不离开龙脊山,除了每五年一次的乌神祭典,很少有人能再见到他们。
直到他们所效忠的皇帝薨逝时,他们会主动走下山为逝去的先皇安魂,随后自刎于棺前为先皇殉葬。
一代国师死后,会有新一任国师承继衣钵,为下一代皇帝效忠。
上一任国师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在徐醒的记忆里,他眉眼柔和,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会弯下腰来,不厌其烦地于徐醒讲一些仙、魔、神之类的故事。
那时徐醒听不懂什么是神、什么是仙,她只觉得他披着神袍时的样子十分好看,便将那位国师的模样当作了神仙的模样。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先帝下葬的那一日。
漫天皆是白绫,耳畔连绵不断地飘荡着呜咽声。他是忽然出现在皇陵的。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先帝棺椁下葬。
徐醒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但那时她精神恍惚,只是认出他便移开了眼,甚至没有细想他是来做什么的。
有几个瞬间,徐醒似乎感觉到他在看她。但当她回望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他用乌纱蒙住的侧脸。
他和先帝一起永远地留在了皇陵。
国师的命运就是这样,哪怕尚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也要追随着他们的君主一同离去。
新帝登基,大安又会有新的国师。而那位新任国师将会在今日的乌神祭典上第一次向他的君主揭开面纱。
行进半日,车队来到了龙脊山下。
用玉石铺成的天阶两侧悬挂着绣有金乌神鸟纹案的长幡,幡下跪着执鼓的乐生。随着马蹄声渐息,鼓声骤然响起。
徐醒在侍从们的簇拥下走下马车。她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面前一直蔓延至天际的玉阶,深深呼出一口气。
除了皇族,大安中能够叫得上名字的各权贵世家皆有资格参加祭典。但他们此时都被蒙上眼候在各家的马车中,要等皇室登上玉阶后才能踏上龙脊山。
新帝尚未立后,因此便与太后一同登山。公主和显王则并排跟在皇帝太后身后。
层层叠叠的冕服罩在徐醒身上,细长脖颈几乎难以支撑起沉重的礼冠,曳地长裙更是拖慢了她的脚步。
她能感觉到阳光越来越刺眼,也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遥望着她的目光。
终于,她看见了远处渐渐出现的祭坛。
和守在祭坛边,身披神袍、低头蒙面的新任国师。
国师所穿的神袍相差无几,恍然间,徐醒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旧人。
见到新帝的身影,国师上前,颔首致意。
徐望旌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
国师通神,是大安唯一游离于皇权世俗之外,无需向皇室下跪的人。
因此,这位国师只是弯下腰,捧住新帝的手,隔着面纱轻轻献上一吻。
随着国师起身的动作,那层面纱也缓缓飘落。露出一双朗星般的双眼。
面纱之下,是一副女子的面容。
“微臣秦知理,参见陛下、诸位殿下。”
说完,她便转身回到了祭坛边。
山顶的日光伴着经久不散的薄雾,将一切都照得朦胧。
“吉时已到——迎神——”
大祭司将权杖传递给新任国师。那柄权杖在她手中仿佛没有重量,显得格外轻盈。
风将她的神袍吹起,她在风中翩翩起舞。
这是请神舞。
国师在整场祭典中一共要跳三支舞。请神舞、谢神舞和送神舞。
传说,太祖皇帝曾亲眼看见过神鸟自空中飞过。神鸟羽翼划过天际,所经过的地方瞬间燃起熊熊烈火,点燃了整片天空。
自那之后,太祖皇帝战无不胜,带领着一支仅有百人的军队推翻了焉朝统治,创立新朝,建下大安数百年基业。
而与太祖皇帝一同窥见神光的初代国师在那日以后得到了与天神对话的能力,并根据那日所见,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制作了神袍,编出了请神、谢神、送神这三支舞。
在国师跳舞时,皇室成员需要走到祭坛中向降世的神明磕头上香,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如果祭典途中会出什么差错,便只有在这个时候了。
徐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徐望旌。
徐望旌从大祭司手中接过三炷香,和太后一同点燃。
徐醒的心稍稍放下了。
“跪——”
她定了定神,提起裙摆,双膝下跪。
“灵其有喜——”
鼓声愈响,徐醒闭上了眼。
“天地并况——”
徐醒听见了国师的脚步。她似乎来到了她的身边。
“佻正嘉古弘以昌——”
她好像在她身旁停留了许久。
“休嘉砰隐溢四方——”
乐声渐息,徐醒睁开双眼。
秦知理已经回到了祭坛之上。徐醒第一时间看向徐望旌。
他面色如常,应当是一切顺利,也没有被昨日的事情影响。
接下来的时间里,徐醒放松了许多。她与显王依次上前上过香,祈过福,等待祭典的结束。
仪式全部结束时,天色已经昏暗了。
按照惯例,他们今晚会在龙脊山上住一晚,明日再回宫。因此晚宴也在龙脊山上举行。
山上的弟子引着徐醒来到供她休息的院子,徐醒终于能够卸下沉重的冠冕,换上轻便的衣裳。
此番随侍的仍旧只有烛华、浮白、楼坱三人,因此山上提前准备的院子有些空旷,浮白和楼坱一进门便开始对这里的角角落落进行搜查。
这段时日楼坱跟着浮白习武,行事作风也有了些浮白的样子,搜查的动作干净迅速,倒是有了几分经过训练的侍卫的意思。
待烛华伺候着徐醒全部收拾妥当,晚宴也快开始了。
“参加公主。”
徐醒出现时,除了太后和徐望旌外其余人等早已到齐,见到徐醒纷纷下跪致礼。
“如今不在宫里,诸位大可放松些。”
徐醒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她大致扫了一眼,在场的大多是些眼熟的面孔。
山上的宴席与宫里不同。虽不如宫中那样奢侈浮华,却也是用了巧思,倒是有几分曲水流觞的雅致。
“星星。”显王远远地便看见了她,向她招了招手。
徐醒走过去。
“今日累了吧,姑姑这里有些军中常用的药膏,一会儿命人给你送去。”显王帮徐醒揉了揉肩,心疼道:“晚上回去以后让人就这药膏帮你揉揉,明日起来身子就不会那么酸痛了。”
“多谢姑姑。”此番虽有太医随行,但想来姑姑常年在军中,她觉得好用的东西一定是宫中所没有的。
显王按摩的手法颇好,只是按了几下,徐醒便能感觉到脖颈处明显放松了许多。
与显王闲聊时,徐醒无意中看见了一个她本以为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单凭他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参加乌神祭典的。
在场的人对上官玉的身份都心知肚明,没有人主动接近他,他也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独自碰碰叶子踢踢石子,看得徐醒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嗯?看到什么了,这么高兴?”显王问道。
“没什么,”徐醒收回目光,“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楼坱也看见了上官玉。
他甚至比徐醒更早看见了他。一个与公主的关系明显不同寻常的人,他很难做到就此忽视。
他私心不想公主注意到这个上官玉,当公主一来就被显王叫去时他还松了口气。
但公主还是发现他了。
明明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明明他站在那样偏僻的角落,公主还是发现他了。
楼坱不明白,这个上官玉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公主和上官玉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这让他心中像有一只爪子在挠一样的难受。
晚宴开始了。
果不其然的,那上官玉主向徐醒这边走了过来。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徐醒先被那些世家小姐们围上了。
今日主动找徐醒攀谈的人比往常多了几倍不止。
从前因为徐醒的身份,许多门第不够高的都不敢在公主面前现眼。而如今陛下大选的消息放了出去,他们这下即便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试一试。
万一入了公主的眼,不说公主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了,就是名字能被提上一嘴也好。
徐醒对此感到头疼。
那些来到她面前的老臣,无一不是满嘴阿谀奉承,奉承着奉承着便会提到自家小女。
而那些明显露着怯却还是想与徐醒说上几句话的小姐们更是显得可怜。她又不想伤了她们脆弱的心,又着实有点烦。
左右不是她要纳妃,人选也不是她来定。可总归都是在努力想要讨好她得到一点机会,她总不能摆出一副臭脸把所有人都赶回去吧。
徐醒无奈地望向坐在首座的罪魁祸首。徐望旌端起酒杯,远远地向她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