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房间里的时候是深夜,我刚刚结束夜巡躺上床准备睡觉,却在数到十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坦白来说,他的动静很小,并不引人注意,是那种从刺客手中完美毕业的人特有的步伐。但这里是我的主场,数百个摄像头遍布庄园,我甚至不用睁眼就能知道有不速之客闯入了这座沉默的庄园。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达米安,顿了下又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之前法师告诉过我的天外来客。当时我把枪抵在他头上得到这条消息,被火药炸掉的半个耳朵鲜血淋漓,他压抑着痛呼,用怨恨的眼神看我。但率先在城市里掀起暴乱的人是他,就算我来得足够早,还是有几个人会为此失去重要的东西或人。犯了错的人没资格辩解,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我与他对视,没有什么负罪感。
假如一切到此为止,那么也不过是夜间生活中略有新意的插曲,但是他最后留给我一句话,并预言三天后将有某种痛苦降临在我身上,骗子死前都这么多话吗?我说好,谢谢你,我知道了,然后开枪。
砰。
他死了。
鲜血像花一样炸开,我收回手,看着城市的边缘有太阳在缓慢升起,今天的夜巡时间因为这个死者被拉长,我挑了个最近的密道走回庄园,在漫长的寂静中重新想起他的话。
那个法师怎么说来着,你将遇到最不可能的那个人,并为此感到痛苦,发现自己一无是处,然后恨不得死去。我没当真。
更何况它是真的又怎么样?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痛苦是人生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它寓意着命运的考验,却十分掉价地到处都是,往前往后数也数不清。一个满是恶意的预言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它能让现在更糟糕吗?
它做不到。所以没关系。
不过经验告诉我,有时候反派说的话并不全都是谎言。所以当三天后的夜晚真的有个人突兀出现在我床头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意外。
那么这位被预言命中的陌生人,你是谁,又要做什么?一把枪?一柄刀?一场爆炸?我花了点力气把自己调整到熟睡的状态,以一种略带好奇的心态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未知刺激着大脑,我均匀地呼吸,在外表留出一点义警特有的谨慎和警惕,让这个陷阱足够逼真。
法师的预言离不开伤口、不详或者随便什么人们憎恶的东西,我本以为来的会是我的敌人或者久未谋面的故人,为此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毕竟不管是好是坏,命运都早以演算的方式罗列在我面前。
但是我没料到这个。
他一动不动,比石雕更静默,审视的目光依次扫视过房间和床榻,我从那种目光中感受到了熟悉的影子,年轻的人从回忆里跳出来,我与他对视,然后发现来人是另一个自己。
这是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它意味着相同的过去孕育出了两个不同的人,他可能比我年轻,还是蝙蝠侠信任的好搭档,也可能比我年老,已经创建了自己的庇护所。可能性有很多,不过从他的表现来看,多半是前一种。干涸的湖底被灌了点水,我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吸饱清水,毫无预兆地开始膨胀。
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
房间里的枪没有被收起来,桌上的便签好几张潦草写着下一批死亡名单,蝙蝠装从衣柜里露出一个角,庄园里灯火全灭,没有活人的影子,一切异常都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毫无掩藏之意。如果说我现在的道路离经叛道,那么他又会对此有何感想?我没有睁开眼,有些遗憾不能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没关系,摄像头会帮我记录下一切,虽然不能亲眼见到,但是也没什么差别。
我等了十分钟,他还是没说话,也不出声。天上开始下雨,我听着水珠成串从屋檐上滚落的声音,久违地感到一种平静。这种感觉非同一般,多年前它是个好伙伴,曾一再拜访我,给我带来安慰,然而在某个时刻后它却突然消失了,像飞鸟一去不复返,再也不曾到来。
我享受着这片刻的平静,从声响中模拟他的行动,这位提摩西比我想的要更耐心,我们仿佛陷入一种拉锯战,假如谁先被发现,谁就要输掉比赛。不过我不缺时间,他却不一样,两个时空的置换不会超过一天,最多等到白天他就得离开,所以我会赢。
闭着眼容易精神涣散,我太无聊,于是开始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又跳着从中间断开换加密,数字和字母在大脑模拟出的宫殿里手拉手起舞,我单手撑着下巴坐在旁边,为它们喝彩。
到最后他总算开始发出除了呼吸声之外的声音了,我听到他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声音被长毛地毯稀释到几乎没有。他捡起了枪——多半戴着手套——检查了保险和弹匣,然后顿了一下,又把东西复归原位,走到书桌面前停下来。
我知道那上面有什么:用来摆暗号的书,一叠死亡证明,集团的机密文件,乱七八糟的笔和纸,断成两截的长棍,以及被放在最里面的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已经过去太久,不过在保养下看起来依然和新的一样,现代科技的好处就在于此,有时候,一张照片已经足够支撑得起永远。它大概率活得会比我更久,我想象着有个人从废墟中捡起它,当他拂开上面的灰尘,会看到一张被相框保护得一尘不染的照片,并为此感到惊讶。
记录是我们共同的习惯,他打开便携相机开始拍照,一抹刺眼的光亮穿破眼前的黑暗晃到我眼睛,又在视网膜上打出小片红光。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不过考虑到他来得太匆忙,又要确认房主的状态,所以忘记关掉白灯也算情有可原。
他发现灯光的时候呼吸没有紊乱,可见依然保持冷静,从这点上来说我要夸奖他,冷静是生死关头的必备品质,只要他能一直保持这点,那么至少足够躲过好几次大危机。
不速之客拍完照后又回到床边,他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我,呼吸声细微,又回到一开始的雕像状态。
雨还在下,风被窗户拦在外面,发出声响,时钟滴滴答答走到午夜四点,再过两小时我就得睁开眼,假如他还没走,那么就要以蝙蝠侠的状态迎接这位提摩西。不过睡眠时间是特殊时刻,起码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想醒过来。
结束拍照之后他好像已经做完了所有想要做的事,我听到人体跟衣柜碰撞的响声,猜测他正向后靠在衣柜上。无声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脸上,这个行为稍微有点让我应激,我忍耐了一会儿,开始调整呼吸,准备让自己“醒”过来。不过他靠近的行为打断了我,庞大的阴影覆盖在我脸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张开羽翼。
他在看什么?看我与他相似的脸还是别的东西?我的脖颈因为意外留下一道疤痕,额头旁边也被火焰蹭伤以至白天时不得不依靠遮瑕膏掩盖,左手臂上盘桓着两道鞭伤,肩头还有个新鲜的、尚未结痂的伤痕。
它们有的致命,有的微不足道,有的已经消退了,有的还停留在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疤盘踞在我身上,像绳索一样纠缠着我,它们比文字更清楚地记录过去年岁中我曾遭遇过的危机,而且我们彼此都明白,也迟早会一起下地狱。
接任蝙蝠侠的过程并不那么顺利,有人说我该合理分配时间在日常生活里,不要让人生成为义警这个身份下的影子,有人劝我离开,说我已经做的足够多,还有的人指责我,觉得我太一意孤行,不曾考虑他人。他们的共同观点是觉得我不合适,不是能力上的不合适,而是心态上的不合适。
这是基于情感和理智两方面的判断,他们的担忧很有道理,所以大部分时候我对此保持沉默,然后他们会看着我的眼睛叹气,选择在另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提起。不过我从没有一次表示同意,像个不知悔改的暴君。
我可能真的有点自负,就像达米安说的那样。多年前我们因为一件现在已经忘记的事情争吵,言语攻击是进攻方式的一种,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却还记得达米安当时站在窗户前平视我的眼神。
你太自以为是了。德雷克。不是什么都会像你计划好的那样发展的。
是吗?那也比不上你。
达米安在争吵的时候习惯用一种满是遗憾的口吻说话,这是刺客联盟教他的,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否定对手,借此打击他们的自信并占据有利地位,假如对方真的被带入这个圈套,那么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输给他。我曾经在这件事上吃过不大不小的亏,后来在多次交锋中学会反讽回去,最后反而是他开始生气。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十七八岁的年纪,还在生长期,从客观上来说会很快超过我。他也确实做到了,但此刻我站在回忆里审视他的面容,遗憾地发现不过短短几年他就会再次奔赴死亡的邀约。
死亡。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死亡。它艳丽的阴影曾经追随过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到最后被留下的却只有我一个。世事不遂人愿,我过去从没想过成为蝙蝠侠,更想不到我成为蝙蝠侠后会杀人。人在迈出关键的那一步之前往往充满迷茫,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就变了样,我在一个日光清朗的白天决定开枪,草叶青绿,树干棕褐,我像拿起茶杯那样拿起枪,扣下扳机的时候没有颤抖,也没有人来阻拦。
蝙蝠侠杀人这件事在当时掀起了很大风浪,维护正义的义警形象一夜崩塌,但是从头追溯,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越发过火的暴力行为,没有人制止的沉默,消失的、不知道去了哪的罗宾,以及再没人见过的便士一。这些异常共同为蝙蝠侠杀人这件事做了铺垫,大部分人都认为总有天他的行为会越来越过界,直到踏过那条线。
很遗憾,他们是对的。
我确实从迈过那条线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人类是健忘的生物,我花了三个月处理好舆论风波,然后发现恐惧真是种好用的东西,一个会杀人的蝙蝠侠比什么都可怕,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既然最坚不可摧的原则都被打破,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出来呢?
除了真的疯到神志不清的,大家都乖乖听话了。那恐怕是哥谭最和平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只需要在夜里把几个倒霉蛋挂上路灯,然后就可以收工回家。
快乐总是短暂的,那段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月不到,神经病又跑出来兴风作浪,死亡威胁也挡不住他们对爆炸和鲜血的向往。我只好又拿起枪,今天两个,明天一个,后天四个或者五个,哥谭的反派被我清洗了个遍,最后结束的那天我把枪丢到一边,对着月光开始认真地一根根擦手套。
地上血流成河,尸体横七竖八叠在一起,等会儿就会被一把火烧掉。我知道自己已经走得太深也太远,流沙自救确有其可行性,但是有什么必要?
这个世界上坏人层出不穷,到如今我也可以算其中一个,我在跟死亡打交道的过程中悟出这一点,并对此不可抑制地感到厌恶。过去我曾以为自己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哪怕一次。然而一切都会重复,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只是某种更宏大事物的交锋。
布鲁斯有想过他要为这些东西不止一次付出生命的代价吗?他的回答会是什么?迪克呢?杰森呢?达米安?卡珊?斯蒂芬妮?阿尔弗雷德?杜克?芭芭拉?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答案。
那么我总有一天要亲自去问他。
雨变小了,月亮从云里升起来,把苍白的光洒进室内。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脸上,提摩西向后退,他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魔法的时间即将结束,我们俩的生活都将回归各自的轨道,我本打算拉上窗帘去睡觉,等站到窗户前的时候却发现提摩西就站在花园中央。他确实比我年轻,一身罗宾的打扮,看起来打算去某个地方。不过遗憾的是他没能成功,时间在转身的时候先一步发出警告,他像粒子一样从下而上逸散在半空中,仿佛乘风而去,也像无法停留的流沙。
月光明亮,我抬起头,从夜色里捕捉到即将离去的罗宾,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亮。我看到他带着红痕的眼圈,意识到那并非比喻而是事实。
我本以为刚刚落在脸上的是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然而事实与我想的相去甚远。
他不知道为什么落泪了,而那些眼泪掉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