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旷野上野草及膝,提摩□□自一人跋涉在荒原之中,永无宁日。
*
我走进林海的时候,天上开始下雪。这里是哥谭的边缘,一处封闭已久的私人领地,已经有许多年不再对外开放。买下它的人和山林本身一样神秘,据我所知,他们都已经有至少三十年不再出现在人前。
现在是十二月,哥谭的冬季,雪落在泥地上,像薄毯一样铺开,把树木染白。我跟随一个罪犯来到这里,他是个逃亡者,手上有至少两位数的人命,在招惹到不能惹的人之后被迫流亡至此。
我在血案发生之前到来,他用偷来的钥匙打开门,我转过身与他对视,看到那双褐色瞳孔放大,如同目睹恐惧本身。
他没有目的地逃了很久,最后凭借外乡人的方向感闯入这片林地,无数高大的树木伫立在围栏之后,主人没有上锁,我走了进去。林地广阔,白雪浮在石头上,道路崎岖不平,他带着枪伤向山顶奔去,脚步深浅不一,旁边流淌着尚且温热的血迹。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山顶见面,树木遮天,延伸而出的枝干合拢成宽广的圆。逃亡者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看我,知道不可能避开这场死亡。我踩着厚度惊人的雪走近他,手指搭上枪柄,听到子弹破空而出,划出呼啸声响。
他的额头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血洞,伴随一句含混不清的话。那是遗言,也许。我不在意这个。涌出的鲜血把白雪染红,山林里刮起狂风,裹挟着雪花向我扑来,风雪迫使我闭上眼睛,某一刻,天地突然安静了,我站在原地,睁开眼,与一具冷硬的尸体共同面对眼前这个有着崭新面貌的地方。
原本的山林彻底消失了,我置身一片广阔无垠的旷野,微风掠过天地,野草摇晃,我面前站立着一个暗色的影子。他穿着制服,背对着我,黑色的披风一动不动,我凝视着那个背影,明白这只是个过分逼真的幻影。
我希望它是个幻境,或者别的什么,那样子我总会有办法解决它。打破,或者出逃,面对一个能越过最高防护的精神系超能者比面对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世界更好,后者让人害怕,具体点来说,就是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
他。布鲁斯·韦恩。三年前就死去的蝙蝠侠。哥谭的守护者,以自己恐惧事物作为标志的英雄。曾经是我的养父,一度是我爱慕的对象。他的死亡是一场意外,在踏上这条路时我们每个人都对它有所准备,但它仍然引发了严重的后果,让哥谭的秩序崩毁,让迪克远走,让杰森重创,让达米安死去,让我成为蝙蝠侠。
我假设这是一场袭击,针对蝙蝠侠,或者哥谭,或者随便什么,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花样繁多,更新迅速,这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我还能应付,留有一定余裕思考。最糟糕的情况是……
“提姆。”
……
好吧。来了。最糟糕的情况。
——这个幻觉试图混淆我对真假的认知,想要与我对话。
*
在布鲁斯死后我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事。幻觉,被伪造的录音,被操控的梦境,通过各种手段制造的投影,甚至包括外貌声音都别无二致的克隆人。哥谭有着培养疯子的良好条件,阿卡姆及各地层出不穷的□□可以很好证明这一点,我不意外他们会试图制造蝙蝠侠,不过坦白来说,我依然有点生气。
我不明白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想让我发疯?还是觉得我会因为一个注定不会再回来的人驻足?如果是前者,我会说这是个希望渺茫的计划,如果是后者,我想也许那些疯子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我与蝙蝠侠的不同。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有些偏执,但这同时也意味着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当我确认蝙蝠侠真正死去且无法复活时,他就已经在我心中成为一个消逝之人。
我不会混淆真假,不会分不清虚拟和现实,我确实想念他,但是也明白他不会再能像以前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布鲁斯真切地死了,然后我成为了蝙蝠侠。
我的制服和武器都消失了,身上穿着常服,我垂下双手,触摸到野草,被锯齿状的边缘划出血口。痛觉的反应很真实,几乎逼近现实。
刚刚被我击毙的人就倒在不远处,他的额头不再流血,身体被及膝的野草淹没,这里没有能提供光亮的东西,但是天空并不昏暗,我能清楚看见视线里每样东西的轮廓,包括依然站在我前方不远处的那个背影。他静止不动,只开口说过一句话。我猜测那是个口令,假如我选择了应答,也许他就会转过身来,开始与我说话。
野草像海浪一样被风吹得摇晃不停,我静默着,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停留的时间已经足够久,我迈出步子,向影子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源头不明的光线把披风的投影拉长,他还是比我高出一截,于是我的脸淹没在阴影里,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许多年前我曾与他一起去墨西哥参加亡灵节,那时他借用一种流传已久的对于死亡的看法安慰刚刚失去父亲的我。死亡不是真正的离去,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要走的道路,悲痛也许是永久的,但是可以用更乐观的想法看待它。那时候的我还很年轻,容易被饱含温情的语言抚慰,现在我不这样了,于是我知道那只是个甜蜜的谎言,就像在冷刃上裹了厚厚一层糖,我在长大的途中反复舔舐刀刃,糖层融化,最终品尝到被刀割出的铁锈的味道。
布鲁斯认为人各有道路,世界由轨道铺成,我们是行驶其上的列车,并行、相交、同行一段、然后分离。假如一切就这样发展下去,那么也许我会承认他是对的,但是他死了,我因此脱离轨道,偏转方向,在行驶过程中摧毁其他同样失去方向的列车,然后一同停滞在这个世界上。
他的死让我对世界的看法发生改变,布鲁斯并不总是对的,就好像他没有预料到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死亡,也没有预料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从现状来看,我显然走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但是如果我们假定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那么就不存在背离道路的说法。地球是个圆,而旷野没有尽头,我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走,终有一日会抵达不再能前行之地。那里并不是终点——正义没有终点——那里只是我人生的尽头,也就是每个人生命中都将面对的最后一个命题。
死亡。
*
我曾经有办法让布鲁斯复活,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阅读和寻找那些东西,人们说我疯了,远离我,认为我已经背离初心,想要安慰我,把我从那条道路拉回来。那些真挚的话语和与之匹配的行为很感人,我不为所动,但最终也没有实践让已死之人复活的想法。
必须承认,这个想法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能迷惑人心,但我们的世界讲求等价交换,摆脱死亡确实可行,但尽管在这个世界上能实现这一目的手段有许多种,却没有一个不需要付出代价。而那些代价是我能承受却不能接受的。
以杰森和拉斯为参照,前者失去了部分理性并被永久性改造,后者迷失在数百年的生命里,与最初的自己截然不同。
我想我不能忍受布鲁斯变成那样,在这件事上我们保持一致,总有人说我跟蝙蝠侠很像,并且这种相像随着时间推移越发贴近,也许吧,就好像如果死去的是我,我也不会允许布鲁斯将我复活。
我在追逐着蝙蝠侠与罗宾的过程中找上他们,这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贯穿了我的一生。我在与布鲁斯相处的时间里逐渐明白,我们的相像注定我们的分离。相似的人也许会拥有相同的结局,却不会走上同一条道路。那些不同的部分会让每一个抉择产生偏移,而那些细微的差别会驱使着我们走上不同道路。
假如一切按部就班往前走,可以想象的是,我必然会脱离罗宾这一称号,为自己选择另一个代号和另一身制服。那个时候我会跟布鲁斯告别,像迪克一样找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或者还是在哥谭,还是义警,还是提摩西·韦恩,只是不再是罗宾,也不可能是蝙蝠侠。
我从来没想过成为蝙蝠侠,但确实设想过布鲁斯不再是蝙蝠侠的可能。我相信他会找到合适的继任者,看着新的蝙蝠侠诞生、成长、成熟到足以背负起哥谭乃至更遥远的整个世界。我会陪在布鲁斯身边,看他褪下这沉重的包袱,也许他会回归普通的生活以及家人的怀抱。
而即便是那个时候,我也依然相信自己会被他身上的某种特质吸引,就好像我看着蝙蝠侠掠过夜空,在我不远处降落时感受到的那股震颤一样。
我注定就是要追着他跑的,是吗?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的人生确实被成为蝙蝠侠这件事给毁掉了。
我穿上了这身制服,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人来继承它,多年前我第一次目睹蝙蝠侠飞跃哥谭高楼的时候,曾经从快门被摁下的响声中听见命运的动静,而在混乱彻底爆发之时,我走到那身制服前,发誓又一次听到与那时相同的声音。
我能真正从蝙蝠的影子里走出去吗?这不可能。我一直都知道。但是其他人的观点与我不同。他们认为我的坚韧、执着、理性足够支撑一段全新的人生。我确实可以保有双重人生,在像个普通的富家子弟生活时依然担负起义警的职责,但是有一点值得指出,即我不会再快乐了。布鲁斯的离去还是带走了什么,我看着他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错觉某
一刻见到一个回望的眼神。但是他不会回头,我也不会。
既然如此,偌大世界也不过是一人荒原,同行者早已离去,我只能独自上路,行走在边缘锋利的野草之中。
旷野上突然刮起大风,天空被撕裂一个小口,明亮的光线倾泻下来,风雪刮过我身边,我没闭眼,目送着布鲁斯渐渐消失。他转过身来看我,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黑色的披风像岩石一样一动不动,我站在原地,同样向他投去目光。
它是幻觉,我在此刻却不太愿意承认布鲁斯已死这一事实。或许真的有人死了,但是死掉的那个是蝙蝠侠,黑发蓝眼的哥谭浪子还活着,就在我的眼睛里,等待我有一天再次与他重逢。
眨眼之间,我回到了山林,雪层已经凝结成坚硬的冰块,冰面光滑,我从中看到自己的脸。令人惊讶。那几乎是个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