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当提姆把手放在达米安脖子上的时候,后者表现得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准备做什么似的。那双绿色眼睛如野兽般紧紧盯着他,即便落到如此地步,依然看不出来一丝一毫软弱,名副其实的征服者。他中了毒,动弹不得,只勉强能用声带发声,而在提姆越发收紧的双手里,连声音都变得模糊且断断续续。
“提摩西·德雷克。”他声音微弱,“我假设你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已经准备好承担后果?”
比起即将死去的受害者,策划了这起谋杀的凶手反而显得有些不太专心,他的目光飘在达米安四周,直到被喊出名字才凝聚在一起,望向达米安的眼睛。
“嗯?是的。没有魔法,没有挑唆,没有苦衷。绝对的邪恶,毫无疑问的凶手。我就是有点好奇,当然,不是好奇人死了会怎么样,你知道的,尸体这种东西我们都看的够多了,我好奇的是另一件事。”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窗外高悬的月亮。半晌,又把头转回来,“一个事实。杀人这件事就像种植,受害者与凶手缺一不可。大部分时候我扮演后面那个,少部分时候我可以共同演出两个角色。对不起,跑题了,总之,杀人是一个结果,它是一枚果实,而我以此为生。你能明白吗?”
“算了。别弄得那么复杂。”他突然笑了笑,蓝色的眼睛泛着暗色的光。
凶手诚恳地看着他,像在请求他的原谅。
“这样吧,你就当这是一场延迟的谋杀。”
01
让我们把故事精简一点,把主人公的秘密先掀开:提摩西·德雷克是个隐藏在人类社会的杀人魔,前二十六年都生活在哥谭,迄今为止已经犯下了两百四十六桩谋杀案,其中包括与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处多年的同伴、一位养父、两位兄长、数不清的疯人院病患,而他此刻正要杀死他最小也最致命的那个弟弟。
如其所说,并没有什么人逼迫他进行这样残忍的杀戮,也没有什么魔法篡改其心智,他完全自主自愿地杀死了这么多人,且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凶手本人给出的理由也仅仅是一句模糊的“摘下果子”。不过疯子的逻辑本来就挺异常,所以也不必认真揣测。总之,他显而易见是个值得被关进疯人院与一众反派排排坐的人,其丧心病狂的程度也许连小丑都要甘拜下风——前提是他还活着。
在过去一年里韦恩家族可谓是深受重创,布鲁斯·韦恩和他的两个儿子接连死于意外,而把时间往前推,阿卡姆疯人院的居民或许对此有话要说,毕竟韦恩庄园所经历的相比之下实在不值一提。他们在几个夜晚经受了毁灭般的打击,一位横空出世的杀手潜入这个疯狂之地,并毫不留情取走了近乎半数的性命。也许他们死的太快了,以至于不够尽兴,在接下来的三个月,这位杀手以人们能想到的最残忍手段折磨着他们,又过了三个月,这位杀手消失了,与此相对,阿卡姆疯人院也被清空。
或许会有人说这是正义的报复,也许是某个人——受害者,受害者的亲属,单纯的不介意用邪恶手段扫除恶魔的正义之士——干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蝙蝠侠花了一段时间来追踪这个人,又花了同样长的时间列出嫌疑人名单,他认为凶手的行为与追求正义毫无关系,或者至少是没有太大关系。他似乎没有什么目的,单纯只是想要杀人,而且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追求它。他不为杀人感到快乐。
蝙蝠侠与真相挨得很近,如果不是他与迪克先行遭遇“意外”,提姆相信自己的名字登上那份名单只是时间问题。又或者他已经在那份名单上了,只是还没找到他头上来。
说实话,布鲁斯和迪克的死完全是个意外,他本不打算这么做,但人生总是有那么多意外,把蝙蝠侠和夜翼聚集在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甚至不必撒谎,只需要等待。
布鲁斯死后,杰森和他组成小队寻找真凶,达米安负责另外一条线,两拨人定期交流信息,寻找无名杀手,检索现场信息,每个人都怀着愤怒和悲痛在调查,提姆同样,只是这并不妨碍他杀掉队友。杰森的死迫使达米安和提姆成了队友,他们继续推进调查,达米安甚至为此不惜回到刺客联盟,直到阿福的死把他带回哥谭。真相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扑到他面前,达米安推开庄园的门,看到提姆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手上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房间里很干净,但某种刺鼻的气味弥漫其中,达米安知道,那是用于麻醉理智的毒药。
真相如此令人惊讶,但即便如此,达米安也坚信提摩西想要杀死他们一定有某种更深层的理由,他们早就已经过了彼此谋杀的时候了,达米安十五岁时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提摩西也许更早。他认为提姆的理由一定与某种正义相称,也许与世界、时间线、某些无可挽回的恶劣事实有关。然而事实如此,提姆并没有苦衷可言,也没有理由能换取眼泪。
的确,正如达米安所想的那样,提摩西不是一个会轻易纵容自己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的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发生过某种争执,或者博弈。他与自己交战,与自己辩论,直到能毫无犹疑地接受这一点。只是这场博弈比任何人想的都要更早、更隐秘。它没有发生在韦恩庄园里。它发生在德雷克夫妇尚且活着的时候。
在那些阴郁、黑暗的房间里,他拖着玩偶从长廊上走过,月光曾经短暂照亮过他的脸,紧接着,又出现在书房里的杰克和珍妮特身上。他抱着玩偶走进去,父母中断谈话,一同转过来看他。
爸爸,妈妈。如果我做了坏事怎么办?
首先是尽己所能补救,接着是道歉,并请求对方的原谅。
如果我无法得到原谅呢?
珍妮特和杰克对视一眼,他的母亲蹲下来,眼睛里涌动着温柔的光。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将犯下怎样骇人听闻的罪行,她以为这不过是孩子们间的小打小闹,她没有发现提摩西的灵魂深处已经被某种无可抵御的外力扭曲了,那巨大的空洞渴求着死亡,如同种子渴求着阳光和水分。
她说:
那就是你必须背负的责任了。提米。
现在你们是我的责任了。提姆想。并不沉重,也不痛苦,跟预想的不一样,但人类的情感本就是精妙到连本人也难以解读的东西,摸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也情有可原。
达米安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向尸体靠近,提姆俯下身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某一刻,他突然觉得不舒服。
不是因为达米安要死了,不是因为他即将杀死最后一个家人,而是因为达米安的眼神和布鲁斯临死前看着他的如此相像,甚至渐渐与珍妮特重合。
他茫然抬头,三个人站在他面前一同开口。
母亲说:你将不再能宽恕自己。
布鲁斯说:你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达米安说:你输了。
“也许吧。”他喃喃自语。
*
多年前提姆曾在父母的陪同下前去参观某个收藏家的一生积累,在那些华美、古老的器皿与珠宝中,他独独瞧上了一面镜子。
镜面蒙尘,边缘像被火焰灼烧过的纸张,它有当时的提姆两个高,当他站到这面镜子前的时候,就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审视。
这面镜子向他出示了某些东西,向他讲述了某些故事,向他论证了某些仅仅存在于他们世界的真理。
镜子说,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但不一定是现在,好好想想,你的答案至关重要。
镜子撤去了注视,提姆转过身,以全新的视角审视着所见的一切人与物。
六岁的提姆思考着。
十六岁的提姆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世俗与他之间的距离。也许死亡离他更近,但站在幽静的黑色河流前回首的时候,他只从能中看到浓郁的烟紫色阴影。
并非纯然的邪恶,然而也绝非正义。
当赤红的水灌满圣杯之时,他感受到的也只有死寂般的平静。
“你觉得快乐吗,提摩西。当你杀死一个人,你会感到高兴吗?”
“从不。”他回答达米安的问题,“我做这些只是因为…一种交易。一个回答。奇迹的本身需要代价。”他似乎笑了一下,“而这代价难道会给支付者带来额外的东西吗,既不能给我带来快乐,也无法让我感到悲伤。”
他的眼睛淹没在阴影里,叹息道:“我要是没走进那间屋子就好了。”
“什么屋子?你去了哪?”
“时间到了。”他答非所问,达米安的脸色飞快地灰败下去,绿眼珠暗淡如被灰烬掩埋的祖母绿,死亡的面纱轻覆其上,引领着亡者前往魂归之地。
在他死去后,提姆反而回答了他的问题。
“一切答案所在之地。”他说。
*
风雪开始向人间奔涌,提姆独身走遍空无一人的韦恩宅邸,最后蜷缩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壁炉里填着木柴,火焰跳跃在墙壁上,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怪物。
提姆半梦半醒间又见到了布鲁斯。他靠着墙,一半淹没在雪里,一半被火焰灼烧,他看起来浑身是血,但只有脖子那块喷涌出来的才属于他。
他在布鲁斯面前蹲下。
“布鲁斯。”他说,“真没想到亡魂也有重返人间的一天,不过我刚想起来,这条准则似乎一直对我们不太奏效。晚上好。”
“你是来…让一切画上句号的吗?”
布鲁斯没说话,他一动不动,似乎打定主意要对面前这个凶手保持沉默。雪花覆盖在他蓝色的眼珠上,像在海面上烙印下一道伤痕。
提姆端详了他一会儿,有些费劲地把他拖到雪落不到的地方。
积雪从他们面前的屋檐滑落下来,皎洁的月亮升起,无差别地照在罪人与圣人的脸上。
他们沉默着。沉默着。沉默。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他终于说话了,“但你…被它打败了。”
死亡有时候也是有些好处的,也许是补偿,布鲁斯很清楚提姆遇到了什么,又怎样被它变成现在这样。
他感到难过。以及迟来一步的无能为力。
“我被很多东西打败过,年久失修的楼房,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疯子,不知疲倦给这座城市找麻烦的法庭…甚至是你。布鲁斯。你也曾打败过我。许多次。”他微笑了,“那没什么,我们总会从自己的失败中领悟到许多东西。装备该升级了,这条线该切断了,疯子应该去疯子该去的地方,法庭畏惧阳光,而我们绝不可以用个人的名义审判罪恶。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杀人。”
布鲁斯的不杀原则根深蒂固般长在他的心里。他惧怕杀人,害怕就此踏上另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认可死亡的价值和它所附带的震慑,也许他也想过自己的,至少当提姆在他身上划开伤口的时候,他并没有从自己导师脸上看到震惊的神色。
他凝视着布鲁斯的眼睛,那片雪花还落在他的眼睛上,没有融化。
“而我在六岁那年领悟到另一件事,”他继续说道,“那就是死亡并非终点,只要罪恶永不消逝,我们永远都无法解脱。这世界对英雄有点太苛刻了,所以我想…要不简单一点吧。”
“我来当坏人。”他说,“我来与他们做对手。你们不会死,这世上除了人间还有另一个王国,你们在那里活着,而等我把这些做完,我们就可以重逢。”
“你希望我们逃跑。”声带振动,布鲁斯的喉咙又涌出鲜血,他放慢语气,“你知道我们做不到。”
“所以采取了一些强制手段。”
布鲁斯的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下:“可你看,我又回来了。”
“这说明你与众不同。”他笑,“布鲁斯,你知道为什么,我想迪克他们也很快就会知道。”
“一场糟糕的合家欢。”他咕哝了一声。
“阿福会喜欢的。”
布鲁斯半阖着眼睛,目光垂落在提姆的手指上,好一会儿,他重新看向面前的人,已死身躯的灵魂渐渐溃散,他知道自己重返人间的时间要结束了。
“你快乐吗。提姆。为这些死亡?”
“从不。布鲁斯。从不。”
那太好了。他仿佛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竟然浮现了欣慰的神情。他的嘴唇小幅度挪动了一下,提姆凑近去听,收获了一句忠告和一把剖开他胸膛的小刀。
那么你还没有走上最无可挽回的道路。他轻轻地说。你还可以回头。
月亮和布鲁斯一起消失了,提姆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胸口钉着一把小刀,鲜血正从中不断涌出。
心脏在裸露的胸膛中跳动,提姆把小刀轻轻拔出来,皮肉翻卷,胸膛开始合拢,刻骨的伤痕也开始隐匿不见。
他把小刀轻巧地丢进壁炉之中,火焰中飞腾出一只蝙蝠的影子,它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回归了火焰之中。
提姆单手托着下巴,微笑着。
多年前他曾见过一面镜子,里面蕴含了世界上的一切真理。过去,现在,未来…善恶颠倒,爱恨反目,黑与白融铸出灰色的灵魂,而世界的反复与多变使得他领悟到如果想要挣脱缠绕在灵魂上的丝线,势必要采取惊人之举。
这镜子让他认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魔鬼。
而这魔鬼有一个可怕的心愿。
——他想要从世界的手里带走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