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灵 第14章 惊雷

“你还挺信任我的嘛。”

青芜抬起头，看向靠在石边的安翊。

“你我身上都有伤，只是你疼习惯了，状态比我好点。”

安翊目不转睛地看着山谷的方向，语气平淡。

“哪有人能习惯疼痛呢。”青芜低下头，捡起一块硬石，突然又笑了，“不对，我也不能算是人了。”

“以后别再害人了。”安翊转头看了一眼青芜，而后继续朝山谷望去。

青芜放下石头，忽然侧躺在地，片刻之后，缓缓开口：“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逃出荼芜花田之后，我遇到了一支青陆来的探险队。当时我以为，我遇到了离开深渊的机会，想都没想便跑到他们面前，然后，我得到的就是一刀，两刀，无数刀，我不停地求饶，但是没人愿意相信我。”

安翊没有回应，默默地听着青芜诉说。

“后来，我看到水中的自己，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何把我当成怪物。”

安翊侧目，看向青芜左额上那道若隐若现的伤疤，心想，这疤痕虽狰狞，但也没到人见皆恐的程度。

“你脸上的伤，并不至于……”

“那是因为你没见到我当初的样子，整张脸，可以说是面目全非。”说着，青芜勾起嘴角，手轻轻捂着左额，“你现在看到的疤痕，是不久前弄伤的，就在这山谷里。”

“你说什么？”

见安翊神情突然凝固，青芜继续说：“就是谷里的噬心蚁。”

安翊的身体彷佛被一根无形的藤条束缚住，瞬间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脑海中一个悚然的信息，反复刺激着安翊的神经。

噬心蚁，出现在书中深渊篇的第一页。

安翊刚坠落深渊的第一时间，看到的便是关于噬心蚁的描述：

“噬心蚁，栖于万木林，通体锈红，喜食木心，分身不灭，极畏烈火，体内有毒液，可腐蚀万物……”

安翊慌忙翻开书，心神已经完全失去平静，大声质问青芜：“你胡说，惊雷谷为何会有噬心蚁！”

“怎么没有呢？深渊里万物都会迁徙啊。”青芜见安翊逐渐慌乱，手慢慢撩起额边发丝，轻笑道，“噬心蚁怕火，若是采摘惊雷草引发天雷惊动了它们，发狂也是常有的事，我左额上的伤疤便是这样来的。”

话落间，一道刺眼的电光将山谷照得通亮，随后雷声轰鸣。

强大的电流似乎也击中了安翊，震颤着他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安翊拖起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

青芜坐起来，嗤笑着说：“放心，噬心蚁不致命，最多像我这般而已。”

见安翊不答，青芜又自言自语说道。

“你不是不在意相貌吗？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你都痴心不变。”

安翊无心理会青芜。

他沉默着走到平地边缘，不假思索侧卧而下，一番天旋地转，滚入惊雷谷。

经历一阵剧烈的碰撞，安翊的腿再次渗出鲜血，他费力睁开眼，拾起身旁的断枝，一深一浅踏进山谷。

自第一声惊雷出现，山谷便换了个景象，光线开始变得阴暗压抑，高耸的空心树更像是摇摇欲倒的模样，到处都遍布危险的气息。

安翊凝神聚目，一路向前，焦急地搜寻冷清舒的身影。但他既没有寻到冷清舒，也没有看到惊雷草和噬心蚁。

周遭越是平静，安翊的心越是不安。突然，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用力呼吸，试图寻觅冷清舒身上独特的雪松香。

可林深似海，草木为墙，不论安翊再怎么努力，依旧什么都没有闻到。

顾不得周全，安翊深吸一口气，朝林中大喊冷清舒的名字。

话音刚落，一道电光闪下，正击中前方的一棵空心树，紧接着巨大的雷鸣声划破平静，树心火光熊熊燃起。

安翊远远注视着那棵空心树，发现树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爬窜。

他稍往前，便看见了一群被烈火焚烧的红色蚂蚁，而树心的内侧，正长着一株细叶蓝花的惊雷草，不等他反应，火势迅速变强，整颗树已笼罩在火光中。

眼看空心树很快烧没了承重支干，马上就要倾倒，他吃痛地支起腿，尽快退身避开。

一同想逃离的，还有一只从树心中爬出的巨型噬心蚁。

只见它拖着圆大的腹部，从烈火中挣脱而出，虽然脱离火海，但无奈蚁身已被烧得通红，没走出几步，便没了反应。

安翊看着死掉的噬心蚁，手上默默攥紧了断枝，思考片刻后，走到倒塌的树干旁引了火。

一刹间，又一声惊雷出现在侧前方，他迅速抬头，目光锁定那方，随后，便举着带火的断枝，往那处走去。

行走的途中，附近时不时传来一阵雷鸣，安翊担心高声会引来雷电，于是加快脚步，尽量不发声。

血液在伤口处冉冉流淌，可他却似没了疼痛一般快速走着，一阵轻风吹来，终于，他在空气中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他紧皱的眉头落下，绷紧了腿便开始往前跑动，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坡地。也许太过心急，一个不留神，他被坡上的小碎石绊到，腿脚不稳，重重摔倒在地。

为了护着手上的火把，摔落的瞬间，他几乎将重心都再放自己的另一侧，可剧烈的撞击还是疼得他浑身一颤，他咬着牙忍下，费尽了力气才抬起头。

好在坡上视野开阔，坡下不远处，正是冷清舒的身影。

此刻，冷清舒站在一棵空心树旁，只见他俯身走近树心，下一刻，像是看见了什么，退后一步，快速抬起手。

“冷清舒！蚂蚁有毒液！别靠近！”

冷清舒转头一望，看见安翊在坡上大喊。

然而就在刚才，树心中的一只巨型噬心蚁早已开始行动。

它锈红的蚁身和树皮完美融合，悄无声息地爬到与人接近的高度，腹间一挺，喷射出大量毒液。

听到安翊的声音，冷清舒已是疾速飞离，却没想到毒液也正以极快的速度直逼面前，冷清舒立刻弯身下腰，紧接着快速旋转身体，一番动作下，避开了大部分毒液，只有衣角边缘被小部分毒液腐蚀消融。

随后，冷清舒飞针攻向蚂蚁，可那蚂蚁被分了身，居然还在各自行动四处逃窜。

冷清舒见状，调转了方向，朝安翊飞去。

见冷清舒毫发无伤地向自己飞来，安翊笑着强撑起身体，用力将火把抛给对方：“蚂蚁怕火！”

冷清舒在空中接过火把，看了安翊一眼，又往那棵空心树飞去。

半空中，冷清舒目光一凝，挥手飞出一排紧密针叶击向空心树，刹那间，树被上下分段，坍倒在地。

冷清舒飞到树上方，再一记飞针将树劈开，见了其间的惊雷草，他握紧手中的火把，将原本微弱的火苗引成烈火后，立即扔下火把点燃惊雷草周围。

他挥一下手，下方又燃起一片。

眼看火势渐大，蚂蚁慌乱逃窜，他飞身摘下惊雷草。

可就在惊雷草被摘下的瞬间，又一道惊雷突然在后方落下。

坡上的一棵空心树被雷击中，火光燃起的同时，正缓缓往下倾倒。

安翊看着即将砸下来的树干，也顾不上其他的，一咬牙便挪动身体往坡下滚。

轰然一声巨响，安翊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新一轮疼痛，却滚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安翊猛然抬起头，耳畔便传来冷清舒的声音。

“别动，要飞了。”

安翊忽而顿住，转念才想起岛上那次雨中的飞行，以及自己那声失控的斥责。他躺在冷清舒怀中轻笑，身上的痛感彷佛都随之消失了。

冷清舒将安翊揽在怀中，快速飞跃林间，躲过一个又一个惊雷，最终飞出山谷。

走到石道旁，冷清舒轻轻放下安翊，拿出惊雷草，仔细揉碎敷在安翊的伤口处。

片刻之后，安翊的伤口开始收缩，相互靠拢而慢慢愈合。

“不愧是天上来的人，居然毫发无伤便把惊雷草采到了，可真是让人羡慕。”

石后突然传来声音，打破宁静。

安翊腿伤恢复，默默站起身，沉着眼走到青芜面前。

“心疼了吗？可是你的腿已经好了啊？”青芜看着安翊的腿，又捂着脸笑了起来，“只需要冒一点点风险，便能让伤口快速恢复，是不是很值？”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击中平地下方的空心树，树倒连片，不一会儿，滚滚烈焰便向四周蔓延，将两人后方染成一片红色。

抬眼间，安翊制住青芜的脖颈，用力将人逼至火光边。

“道歉。”安翊瞪着青芜的脸，透出冰冷的怒意。

“为何道歉，他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青芜皱起眉头，依旧嗤笑。

“我叫你道歉！”安翊再次将青芜逼退，映在眼中的怒火燃得更盛了。

看着安翊愤怒的模样，青芜扯起嘴角肆意大笑。

“动手啊！前面便是我的死路！”青芜用力掐住安翊的手，声声刺耳，“你不会这么善良吧，骗了你们一次，我还可以再骗第二次！”

“你，为何……”安翊低下头，手上却握得更紧。

“因为我是恶人啊，见不得任何人好。”青芜一字一顿，字字藏刀。

“一开始，我也许是为了自保，但是后来，我已经习惯了作恶，我把他们骗进荼芜花田里，看他们被撕咬，听他们惨叫，然后再把他们的骸骨丢弃在银竹林，最后自己独享荼芜香。”

见安翊唇间微微颤抖，青芜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冷笑道。

“我知道了，你不敢杀人。”

“人人都喜欢做判决他人罪恶的判官，却没人愿意做执掌杀戮的侩子手！”

“没关系，我不是人，我只是个怪物。”

青芜字字句句，都在逼安翊动手。

可安翊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青芜手中，转身离开。

见安翊放手，青芜有些失望，然而……

“为何给我。”青芜喊住安翊。

安翊放在青芜手中的，竟是一株惊雷草。

“这是他为你采的。”

从谷中第一声惊雷响起，冷清舒便已经采到了一棵惊雷草，而山谷间雷声不断，只是因为他在寻找第二棵药草。

“我既不是判官，也不是侩子手。”

安翊没有回头，径直向冷清舒走去。

“你既不肯认错，那我们以后，便各走各路吧。”

青芜看着两人的身影，心中的一切哀怨与妒怒，竟像是倦了一般沉了下去，顿时只觉四方安宁，万物皆空。

“抱歉。”青芜释然一笑，又大声喊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安翊听闻，侧目看向青芜。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和我很像，我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青芜看着安翊，眼眶不觉湿润了，“我这生生世世满是不值得，但是遇见你们，还是挺值的。”

“我叫安翊。”

“安翊，好好活下去，再见。”

话音落下，青芜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进火海。

安翊上前时，只见一抹白已湮没在炙热红光中，无声无息，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