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奉宣问女儿,“我不在家,你都做什么呢?”
柔曦道:“我去学堂听课,但是妈妈总打我。”话音刚落,柔曦便见梅氏翻了个白眼。柔曦闷闷不乐,有一次她被王芳三姊妹带着一众堂姊妹围殴,由头就是梅氏总是朝她们姊妹翻白眼。梅氏见她鼻青脸肿,问起缘由,柔曦据实以告,梅氏道:“这些娼妇真是歪筋,我何曾翻过白眼?”
陈奉宣问梅氏:“你打她做什么?你看她多像我啊,小时候我也是一边放牛一边去听讲,要不然我后来能当官吗?”
柔曦听见了两个了不得的字,两眼放光。而梅氏则是又翻了个白眼。
“女儿这么有觉悟,你还打她,你白当个娘,蠢得要命。”
“陈奉宣,你不要一句一个‘蠢’字,哪个有你蠢?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梅氏掏出两块香芋糖。
陈奉宣鼻子一酸,半天说不出话来。梅氏乘胜追击,“是的,你最在行,你生的子女也最在行,你们爷女既然这样在行,为什么那么多鬼崽崽,个个都要打你女儿呢?我如果不管住她,她天天送去给别人打,你说我是管呢,还是不管呢?”
“谁打她?”
梅氏不说话。柔曦道:“爸爸,是王芳三姊妹,还有奉三明的两个女,还有王鸡公屋里一蔸人。”
梅氏偷偷在柔曦腿上拧了一把。柔曦很生气,恨恨地瞪了回去,梅氏翻白眼,柔曦也翻白眼。梅氏又道:“你不要听她乱讲,打她的人,都是学堂里的人,院子里的人没打她,是学堂里的人打的。”
陈奉宣问柔曦,“告诉爸爸,谁打的你?”
柔曦道:“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人,还有他们的大人也不是好东西,尤其是王芳爸爸王有福,不仅不帮我,还要骂我该打,如果不该打,他的女儿也不会打我,我骂他女儿没家教,他抡了我几巴掌,还给了我几个榧子吃。”
一家三口刚回到家,陈奉宣便要出门,梅氏喊住他:“算了算了,你女儿被人打,是她讨打,你就当不知道这个事。”
“你懂什么?今天我不管,明天我一走,那几个娼妇又打你女儿,她不是你生的吗?”陈奉宣学起女腔,“算了算了,女儿被打是她讨打!”然后正声道:“有你这种当娘的,难怪女儿被人打。”
陈奉宣正要出门,便被村民们堵住,大家都来索要彩头,陈奉宣便把糖果分给众人,梅氏看着直叹气。在一声声“陈秀才真有本事”“奉宣哥赚大钱”的声音中,柔曦仿佛飘上了云端。
多年后,柔曦每每回想起那一天,都会陷入无尽的自责和困扰中。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凑医药费,陈奉宣带回来的十贯钱,最终只剩五贯。梅氏仅存的三分温婉,也消耗在这五贯钱里。梅氏摘了一枝老虎刺,在柔曦的身上戳了十几下,每戳一下,问一句话。
“还乱不乱说话?”“学会闭嘴了没?”“每次我跟人吵架,全是因为你。”“你这样害你哥哥,他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你还敢不敢出这个门?”“你再敢惹是生非,我跳井了,我不管你们了。”
王芳一家,五代之内有几十口人,正是因为她家男丁众多,且姻亲遍布几个村,因此王兰的爸爸王有福才敢因为一个巴掌向陈奉宣索要高额赔款,陈奉宣只有半个兄弟,还跟他不一条心。
陈奉宣之所以接受这种敲诈,是因为王兰的爸爸说了一句“你也是有子女的人”,因为两个软肋,陈奉宣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
“陈奉宣,你活了大半辈子,做对一件事没有?当年的事,还没给足你教训吗?你以为你跟别人是一样的?现在你知道不一样了吧?你让楚翘以后怎么在院子里做人?”
梅氏的絮叨,让陈奉宣格外烦躁,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家子内讧,于事何补?
陈奉宣赔钱的事,在村里引起了激烈的讨论。陈奉宣的父母也在家叹气,然而他们年事已高,族中人又散布在各个镇上,不常联络。陈大明提着两条腊肉来进来,“爸,奉宣刚才找我借地契,说要赔给王有财,学义明年要考秀才,我到处找人借路费,奉宣在外面赚大钱,风风光光回来,我本来想向奉宣借,哪个晓得,他反而像我借地契,我倒是想借给他,但是我们陈家,总共就出了学义一个有出息的,我总不能断了他的路。我想着,要不你们两个老人家去跟他讲道理,不是做哥哥的不愿意借,是实在没得办法借,还等着凑路费给侄儿。你两个手里还有二十几亩地,先把地契藏起来,免得奉宣问你两个要。”
陈大明回到家时,哼着小曲。豆菽娘连忙出来,接过丈夫手里的四条腊肉并多张地契。“赶紧卖了,免得你老弟来要。”
陈大明道:“奉宣居然敢打王有福的女,狗改不了吃屎。”
豆菽娘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老弟受了陈思衡的种,那两兄妹,又受了陈奉宣的种,一个蠢,个个蠢。”
后来,柔曦再不敢私自出门,每天强行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没活可干时,就去别人家帮忙,希望挽回这些年来闯下的祸。
唱大戏,是一年中仅有的一两次大型娱乐。柔曦错过了螺丝塘的大戏,一直耿耿于怀。在作坊干活时,有人说起那次大戏,柔曦竖起耳朵来听。
王芳的妹妹王兰看出她想听,便道:“柔曦爸爸打我姊姊,柔曦妈妈天天翻白眼,你们不要讲给她听。”
众人早看不惯陈奉宣天天吹牛,且都和梅氏有些口角,再加上王有福的叔侄一个比一个凶,大家不敢不给王兰面子。是以,柔曦没有机会听到那出戏的内容。这对她来说,比没有饭吃还难受。别人听过的戏,她没听过,于自己而言,便是吃了天大的亏。是以,她整天愁眉不展,有时还会因此哭出来。梅氏得知缘由后,气得破口大骂。
梅氏一生气,柔曦便去拉她的衣袖,“妈妈,不要紧的,不过是五贯钱罢了,爸爸是秀才,你要相信他,有他在,我们还会有下一个五贯钱。再说,我也比那些人聪明许多,你不要为了五贯钱伤神。”
梅氏生气地扯回袖子,指着柔曦的鼻子骂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出门不要出门,你一出门就生事闯祸。就算是只猪,也教变了!”
柔曦道:“那又怎么样?这些人打我,是他们的错,将来我有本事了,一个个把他们送去吃牢饭。”
梅氏扬起巴掌,“你这张嘴,我迟早撕烂你的,与其等到将来你被别人骂没家教,不如我现在就来教你。”
这次柔曦没有闪退,她昂起一脸的倔强,埋怨梅氏错把明珠当瓦砾。陈奉宣在窗外闻得母女二人的对话,不禁暗叹,自身满腔的智慧终究没被这蠢婆娘糟蹋。他见柔曦颇有慧根,不忍她明珠蒙尘,故而带着柔曦日日奔走于周边各村,专寻热闹处去。
陈奉宣稍一提及自身经历,总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村民们争相求名、问卜、请对联,更甚者,一些摊贩赠盐送米,不在话下。一些淳朴的村民在他的感染下,将孩子送进乡学。
梅氏劝陈奉宣莫要乱来,“你欺负那些家长什么也不懂,骗他们把孩子送进学校,这些孩子哪一个是读书的料?将来花了几年学费,什么也学不明白,到时这些家长难道不找你算账?”
陈奉宣劈头盖脸骂道:“蠢妇,你知道什么?如果不是我,你连屎都吃不到热的。”
梅氏道:“我不仅吃不到热的,我连冷的都没吃到,我不比你,大秀才,大学问家,走南闯北的,你以为你出去招摇撞骗有人信你?谁不知道你有多少本事?”
陈奉宣上前给梅氏几个榧子,梅氏吃了痛,埋脸呜呜咽咽起来。
陈奉宣连日来,吃了些甜头,开始到处游说一些富农,说深州已经增设“女科”,政府规定,凡女童年满六岁者,须入学启蒙,十年后,女子亦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终有一日,石岩县将会效仿,鼓励家长将女学生送进学堂。在陈奉宣的游说下,村学的入学孩童数量,创历年之最。
这日,天气变冷,陈奉宣给了柔曦一包钱,打发柔曦去镇上买点啤酒,配两斤卤牛肉来吃。柔曦正要出门,被梅氏的两道寒光吓得一滞。陈奉宣道:“我回来这许多日,赚了这许多钱,难道不许我吃肉喝酒?”
“陈奉宣,你出门这些年,你挣了多少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好容易赚了百十来个钱,在我面前摆谱。”
“那一百多是已经到账的,没到账了还有几千呢。”
“没到账的,一律不算数。你到账了,我再伺候你吃香的喝辣的。”
陈奉宣觉得妻子不可理喻,径直对柔曦说:“快去!剩下的你自己留着。”柔曦感觉到梅氏正在翻白眼,一步不敢动。陈奉宣道:“梅柔曦,你既然这么听你妈妈的话,以后你改姓梅,不要再叫我爸爸。”
柔曦只得出门。梅氏气得在后面跺脚,试图止住女儿的步伐。柔曦觉得这次爸爸占理,于是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梅氏掐准时机,在路口将柔曦截住,“你哥哥明天回来,这肉留着过明天吃。那个毒鬼喝不了马尿,留着我给你做酒糟吃。你回去就说,今天太冷没人赶集,钱你用来扯了三尺布,送去裁缝店做冬衣了。”
早在梅氏出门的时候,陈奉宣就预料到柔曦会空着手回来,心情略有些低落,问女儿道:“柔曦,我问你,爸爸对你更好,还是妈妈对你更好?你更愿意听爸爸的话,还是听妈妈的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多时,王里正来请陈奉宣喝酒。因王里正在村里素有恶名,梅氏连续翻了几个白眼,不想让陈奉宣去。陈奉宣不管不顾要出门,梅氏抢上前去拽住丈夫衣袖。陈奉宣道:“蠢妇,我不要交际的么?”梅氏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跟他们交际?你吃过亏还不够,还要继续吃?陈奉宣,你不是那块料,你死了那条心吧。”
“燕子何知大雁之志?我这次去,要让他们无偿为柔曦提供启蒙教育。”
陈奉宣出门后,梅氏问陈柔曦,“你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柔曦因见父母连日不睦,正在想办法平息他们之间的戾气,因此并未细听。
梅氏道:“你耳朵长哪里去了?”陈柔曦道:“你重复一遍又何妨?”梅氏道:“就是燕子,大雁那句。”
陈柔曦连忙跑去问陈学义,陈学义解释给她听。陈柔曦走后,豆菽娘跟儿子说:“陈柔曦跟你有点像,你小时候也这样,喜欢问东问西的。”陈学义说:“你别这么说,她跟我比差远了。”
柔曦回家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告诉梅氏。梅氏问:“你问的陈学义?”柔曦说:“不是,我问的王嘉宾。”梅氏道:“那就好,你敢去问陈学义,腿都给你打断。”末了,又添一句,“你爸要让学堂免费收你入学,你不要高兴太早,你爸爸这些年来,没有做对一件事,这件事他也做不成。”
柔曦惊呼:“什么?学堂要收我入学?爸爸说的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梅氏见状,气得骂道:“老子不中用,儿子不听话,你也是个傻的,我怕是上辈子掘了你们老陈家的祖坟。”
话说,陈奉宣到了王里正家里,村学里几个老学究在那里等着,众人围炉吃酒,好不快活。
王里正道:“我看了村学的报表,今年新增数十名儿童,这都是陈老弟的功劳,毕竟是秀才,见过大世面的,三下两下就帮你们村学创收了。”陈奉宣十分谦虚,“都是紫槐镇的父老乡亲,两全其美的好事,小弟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王里正摆摆手道:“老弟,你谦虚了,你是去过深州、桑州、芹县见过世面的人,什么都懂,不比我们几个种地的庄稼汉。你帮村里立了大功,王山长等着报答你呢。”
王山长和陈奉宣连忙举杯相碰,一个说:“感谢陈秀才为村里做的贡献,我们会记在心里的,秀才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随时奉陪。”一个说:“山长,你太客气了,能帮你做事,这都是小弟的荣幸。”
王山长道:“陈秀才,像你这样的大学问家,要是能留在家乡为教育事业贡献绵薄之力,那我们瑶湾学堂真是蓬荜生辉!”
瑶湾学堂的夫子,大多是些自学成才的老农民,像陈奉宣这样正儿八经的秀才,自然是不愿意留在瑶湾的,那样会被人笑话。“山长,你太抬举了,我学的那些书本,早就忘光了,隔行如隔山,在外奔波数年,早就拿不起老本行了。”
众人你来我往互相恭维,酒过三巡。王里正摆出棋盘来,让这些文化人比划比划。陈奉宣连赢三盘之后,在一群老学究的千请万求之下,方才娓娓道来:“我膝下有个六岁的女儿,你们若有闲暇,教她写几个字,免得将来去了别人家,做个蠢妇,教人嫌弃,小弟感激不尽。”
王里正道:“老弟,学堂一年学费是三百文,学制是四年,加起来不过一两银子,你忙前忙后,才得一两银子,我实在觉得屈才。这样,老哥做主,瑶湾学堂给你二两银子作为报酬,现在就给。
午后,陈奉宣出了里正的家门,靠在林间的一棵树前坐下,不多时,无数黄水争先恐后倾泻而出。陈奉宣捶了捶昏涨的脑袋,一时之间无比懊恼。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象棋,他自以为石岩县第一的象棋,居然败在几个老农民手里!他揣紧兜里仅剩的十文钱,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家,刚一进门就扑到床上。梅氏看他早没了趾高气扬的神色,知道那事黄了,于是冷嘲热讽。柔曦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平息这样的局面。
梅氏心想,这陈奉宣最喜欢哄五六岁、旗鼓相当的小孩子,但凡再大几岁,都不听他放屁的,思及此,她拿起锄头,交待柔曦,“我去山上挖点笋。”
等梅氏出门后,陈奉宣果然慢慢苏醒过来,他招手将柔曦叫到床前,“爸爸告诉你,这世上的人,大多数都是坏人,你要小心任何对你好的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世界上除了你的家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你好,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不要跟任何人交朋友,同时,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一定要谦虚。”
柔曦本能地排斥这个对她妈妈动手的男人,她告诉自己,“这种动手打人的男人,他说的话全是错的,一个字也不要听。”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父女俩不约而同地吓了一大跳,梅氏叉着腰站在门口,“陈奉宣,你又被人合起伙来献殷勤,狗改不了吃屎!”陈奉宣理亏,不敢多言。
# 下文待改
陈奉宣又日夜为楚翘辅导功课,最后,楚翘以倒数堪堪考入县学,县学需要学习三年,每年束脩高达十两,陈奉宣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同时,陈学义则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县学,免去束脩不说,衙门还赠送了被褥、以及牌匾等物。
梅氏再次追责,“陈奉宣,你当初要是不打王芳一巴掌,现在何至于拿不出束脩来?”陈奉宣道:“我至少可以找我姑姑和我姊姊帮忙,你呢,除了整天埋怨,还会干什么?”
“嗬!你姊姊?你哪里来的姊姊?那是人家陈大明的姊姊!你连人家住哪里都不知道。”
陈奉宣出远门后,梅氏时而仰天长叹,时而以泪洗面。柔曦柔声安慰道:“妈妈,等我读完村学,也在村里当一名塾师,每月二两银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梅氏问:“你不去村学,行不行?你爸爸和你哥哥都不在家,我一个人怎么种得完十几亩田?你也不想看我死,是吗?”
柔曦噙着泪跑开了。几天之后,柔曦濒临绝望之际,陈奉宣带着十五两银子回来了。
梅氏劝柔曦道:“听妈妈的话,你不要去乡学,那里的人都比你大,他们会欺负你。”柔曦急得大哭,无论梅氏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梅氏只好放了狠话,“被人欺负了,不要告诉我,那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