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柔曦被舅妈叫醒。这个被窝又软绵又暖和,不用蜷着身子哈气,也不会在翻身时,被床板硌醒。柔曦心想,前两日她和表弟表妹们都是睡到饱为止,今日舅妈为何叫醒自己呢?
柔曦揉了揉眼睛,看见门口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连忙下床来,梅氏上前给她穿衣。舅妈李文晴道:“姊姊,你对柔曦真好,还给她穿衣。”
梅氏道:“我不给她穿,她不会穿。”
“你乱说,她都六岁了,怎么不会穿?你就是太疼孩子了,你让她自己穿试试。”
李文晴见大姑子将床底下的鞋调换了左右,然后,柔曦便穿反了鞋,走了几步,浑然不觉。李文晴便将柔曦抱到椅子上,帮她把鞋子调换了过来。
柔曦看看梅氏,希望她站出来阻止舅妈的行为。梅氏道:“你看,她这种人,是不是连屎都吃不上热的?”
李文晴说:“你乱说,昨天她还教弟弟妹妹识字呢,弟弟妹妹可喜欢她了,一直跟在她后面叫姊姊。”
梅氏带着柔曦拜别李氏,李氏一直送出村口,她望着柔曦,眼里满含泪意,当初,大姑子前一天生了柔曦,她第二天便生了乐乐,如果乐乐还活着,大概也有这么高了。
路上,柔曦问:“妈妈,为什么草变白了呀?”“打霜了。”“霜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前几天没打霜?”梅氏道:“你去问老天爷呀。”柔曦见妈妈态度好转,她也笑了起来。梅氏担心她走湿了鞋子,便蹲下来背她。一路上,田里劳作的村民陆续跟她打招呼,“笑笑,带孩子回娘家啊?陈秀才哪天到家?”
梅氏回道:“过几天就回了。”
柔曦道:“妈妈,她们为什么叫你笑笑啊?”
梅氏道:“你去问他们啊,我不知道。”
柔曦道:“爸爸在哪里啊?”
“你去问你爸爸。”
“哥哥去哪里了啊?”
“等你哥哥回来,你问他。”
尽管梅氏及其敷衍,柔曦还是很开心。到了桥边,梅氏将柔曦放了下来。这条桥连接着四个村子,北边是梅氏的娘家,南边是梅氏的夫家。西边是沙塘。沙塘和红螺塘一样,跟瑶碧湾常有嫁娶,而东边,横着一座山,山的四周是田,山那边的村民,和瑶碧湾鲜有往来。
暂作休息后,梅氏背着柔曦往东走。才走出百来步,梅氏从草丛里翻出一个碗来。柔曦兴奋得手舞足蹈:“妈妈你眼睛好厉害,我完全没看到那里有个碗。”又走了一会儿,梅氏又从草里捡到一根棍子。柔曦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
“妈妈,你箍得我腿疼,你放我下来自己走。”梅氏没答话,四周静得可怕。柔曦担心眼泪和鼻涕掉到妈妈的背上,于是用手去接,梅氏感知到女儿频繁用手抹脸,自己也跟着啜泣起来。
“你哭也没有用,你要怪,就怪你爸爸死得早。”
这句话,柔曦听了很多遍,起初,她听完后哇哇大哭。再后来,梅氏说得多了,她就想,如果爸爸真的死了,一来,妈妈如果不去奔丧,奶奶、姑姑等人肯定要上门讨说法;二来,对门的喜喜没了爸爸,村里人经常问喜喜,“喜喜,你爸爸呢?”。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所以妈妈肯定在骗人。只是,她不敢断定自己的猜测一定是真的,所以每次听了,还是会非常难过。
走出四五里地,母女二人的泪意都已经咽了回去,此时开始有人烟,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块界碑。“妈妈,那个字念什么?”
梅氏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和麻绳,“这里是三陡镇。家里没米了,今天的饭,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能讨来,你就有饭吃,你讨不来,”梅氏捋起袖子,“我就给你吃这个。”
柔曦听不得这种话,强忍住鼻子里的酸意。已经有人向这边望来,柔曦脸上火烧一般,“妈妈,就我一个人去吗?”
“你放一万个心,不是我不去,我如果能讨到米,我不会让你去,只要我还活着,我不会让你饿死,我会把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喂你。”柔曦最是听不得这种话,她迅速接过碗转过身子,视线逐渐模糊,紧接着,她看见鞋子上有小小的水花蔓延开来。
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道:“那个女孩是来讨米的。”另一个高一点的小男孩踢他小腿,“你不听话,过几天妈妈也叫你去讨米,给你披块白布。”“我才不讨,要讨你去讨。”兄弟二人你追我赶地嬉戏,其中一个大人拽住那个高个男孩,用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你这个鬼崽崽,诅咒我是不是?”
越来越多的眼目光向这边望来,柔曦拖着沉重的步子,将小碗抱在怀里,躬着身子往前走。过了三个陡坡,行至开阔处,村民从四面八方踩着田埂而来,纷纷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后面套着白布的柔曦。柔曦心想,“我跟你们不一样,换作是我,我不会看别人的窘迫,为什么你们跟我不一样?”她回头看刚才走过的三个急坡,心想,难怪这里叫三陡镇。
到了草市上,柔曦找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再也抑制不住酸楚,开始放声大哭。为什么村里那么多人家,只有她要来讨米,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很快,三陡镇的事就会传到瑶碧湾,所有人都将知道她陈柔曦的丑事,本来王兰、王嘉宾、堂哥等人就总是嘲笑她,这下更逃不掉了,接下来的一辈子,她岂不是每天都要活在村民的笑话里?
几个妇人见柔曦披麻戴孝,哭得这样情真意切,纷纷停趾围观。有个妇人触动惆怅,解开米袋,抓了一把放她碗里,柔曦见有人伸出援手,悲伤之中添了几分感动,愈加嚎啕起来,引得几个妇人纷纷解囊相助。
“我的天,这个女娃娃的嘴唇怎么一点血色也无?你们看她多白!我外甥女跟她一样又瘦又白,没养大,七岁的时候死掉了。”
柔曦心想,怎么人人都说我白?等下我要找个有水的地方好好看看。
身后有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哟,有个孤儿在那里讨米,怪造孽的。”柔曦不敢回头,根据她的经验,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主人必定是个日日饱餐之人,很可能会帮她一把。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鼓起勇气去找那个人,问他几个问题。一、像自己这样的穷苦人家,除了讨米,可有别的出路?可以去拜师学艺,将来当个夫子、医生或者小吏?二、陈员外收徒么?可以教自己读书识字么?可以……收下自己为义女么?思及此,柔曦的脸蛋腾地红了。只是,每次自己与陌生男子说话,妈妈必定震怒,此刻她必定在附近监视,又何必惹她不快?
果然,那个声音又道:“崽崽鬼,这四颗糖,你给那个女娃娃送去。”
很快,一个小男孩跑来,在柔曦的碗里放了两颗糖。柔曦又听见那人开始唱曲,“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柔曦跟着在心里唱了两遍。
“将军!王掌柜,承让承让。”立即有一片喝彩声,紧接着便有人问,“陈员外,你这糖从哪里买的?真好吃!这是什么做的?”
“香芋。”“香芋是什么东西?”“我是个乡巴佬,我也不知道香芋是什么。”“陈员外谦虚了,你在外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
柔曦恨得牙痒痒,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会,而自己什么都不会?
这时,有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说:“看,那个孤儿。”柔曦脸又红了,你们做个人吧,教我这样尴尬,你们有什么好处!又有个年轻妇人说:“她想去看下棋。”柔曦心想,我自始至终不曾回头,居然有人知道我想去看下棋。老妇说:“她妈妈有病,天天骂人。”柔曦心想,你才有病,全家都有病,我不过站在这里讨米,又不碍你事,你何必指指点点?少妇说:“那是个疯婆子,每次看见,我都躲着,太吓人了。”老妇笑着向人群道:“很多人搞过她妈妈,谁也不知道她爸爸是谁。”
柔曦的目光在地上扫荡,见路边的杂草里有一块石头,再抬起一双淬了毒一般的眼睛,找到说话的那两张脸,然后走向石头,心想,我今天就给你们两个寡妇开瓢。她刚捡起石头,便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陈员外好,我姓何,我爸爸妈妈不在了,今天,保长来编户,你可以帮我取个名字吗?”
柔曦再看向那两个妇女,见那两个妇女的目光落在棋桌那里,赶忙丢了石头。
立即有人呈上纸笔,陈员外挥笔写下三个字,递给小女孩,“你生了一对酒窝,笑起来很好看,我给你取名叫何悦欣。你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口?如果没有叔伯,我去跟保长求个情,让他保留你父母的户籍。”
小女孩道:“我没有叔伯,只有几个堂哥,保长就在前面一百步的地方。”陈员外道:“那就劳烦小姑娘带个路。”
不多时,柔曦解下行头,抱着碗回去找梅氏,路上偶尔有人看她,她便心中一虚,这些人该不会认出自己了吧?柔曦把碗递给梅氏,又从裤袋里掏出两块饴糖。梅氏心想,这傻丫头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糖吃,可怜我的楚翘,怎么就遇不到好人?
梅氏将一块糖塞到柔曦嘴边,柔曦道:“我牙疼,我不吃,你吃,这是香芋味。”
梅氏听着香芋两个字,觉得非常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干脆不想。“你常抱怨我不带你出来玩,今天我带你去玩。”
三陡镇紧邻大河,有渡口,有船,有渔民,与瑶碧湾的风光完全不同。梅氏问:“好看吗?”柔曦道:“好看!妈妈我下午想去看戏。”
梅氏道:“你怎么总想着出来玩,带你看完船了,你还要看戏,得寸进尺!”“妈妈,刘员外发糖,不要白不要。”“你不是掉牙,吃什么糖?”“你不吃吗?”“你当我跟你一样?我要是吃糖,你早就饿死了,这会已经投胎到好人家了。”
陈奉宣教过梅氏,教育孩子,先要拒绝他,令他失望,然后等他失望至极时,再给他惊喜,这叫做一张一弛。身为穷人,如果一味纵容,孩子迟早被教坏,只有一张一弛,孩子才会知足、感恩。
梅氏见女儿的失望化为眼里的点点莹润,于是逗她,“又掉马尿了,真是没出息,你听话,我就带你去。”
柔曦笑逐颜开,“妈妈,有人说我很白,没有血色,说我有病,会死。”
梅氏仔细一看,她的嘴唇果然很白,看上去十分虚弱,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陈奉宣造的孽。“哪个娼妇说你有病,舌头烂掉。我年轻时比你白多了,你这不算白。”
柔曦这才放下心来。
因今日作坊歇业,梅氏想在清溪镇找点事做,便对柔曦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梅氏走后,柔曦心想,何妨再去草市上转转,认几个字再走。柔曦回到原先讨米的地方,见那是一家纸马铺,阶前摆着摆着对联、旧书,门口设了个棋桌,挤满了人,柔曦挤进去一看。红方的男人看上去十分富态,又穿着长衫,周围人对他极为恭敬,柔曦猜他是纸马铺的掌柜王员外。黑方是个好看的中年男子,生得白净清爽,与众各别,说话更是别有生趣,显然是香芋糖的主人陈员外已经办完事回来了。
听着众人的谈笑,柔曦很快知道,这位陈员外在深州做香料生意,十分有文才。因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便去附近的书院偷听,后来遇到恩师,被举荐到小龙县读书,十八岁那年中了秀才,一边在县衙担任文职,一边考举人,只是后来为人清高,有人嫉妒他的才干,将他排挤出局,他只好去外地打拼,辗转去了多处,最后在深州置业。而他昔日的同僚,有的是县丞,有的是文书,个个都已经出人头地了,他本人虽不做官,生意倒也红火,如今在深州有一处楼房。
柔曦看着陈员外的侧脸,心口妒意上涌,“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陈员外、王掌柜,我爸爸却什么都不是?”每次她问起爸爸的去向,妈妈总是勃然大怒,柔曦担心她气出病来,便不再问,村民们怕梅氏无故生气,也不敢说,柔曦只是隐隐约约知道,爸爸在外地。
柔曦见他们走棋太慢,担心延误功夫,让妈妈久等,“你们下得好慢。”
众人道:“小姑娘,你懂什么?”柔曦心想,我当然懂,陈秀才故意下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需要思考很久,是为了对王掌柜表示尊敬,看他举手抬足之间的从容自信便知道。
陈秀才听出了小女孩话语中的激将之意,小女孩似乎希望她下快一点,这样可以早点看到结局。陈秀才心想,这个小女孩显然有个严厉的妈妈,整日里逼她干活,使她不得空闲,还对她非打即骂,否则,她不会这样急着回去。
陈员外连续快走几步,出了一点小失误,王掌柜堪堪胜出。柔曦心想,这陈员外似乎是故意输的,大抵是刚从外地回来,给老人家一点面子吧。
陈员外很爽快地掏出五文钱。柔曦惊了一呆,为什么这些吃得饱饱的人,下一盘棋就可以输掉一斤盐?
“你在这里做什么?”
柔曦听到梅氏的声音,连忙抬头,却发现梅氏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
柔曦吃了一惊,与此同时,她被一个男人轻轻抱起来,正是陈员外。一瞬间,柔曦的脑袋嗡嗡的,很快她就乐昏了头——陈员外居然是她爸爸,她的爸爸居然在外地赚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