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假大秦三十年 第30章 东宫（14）

仆人轻柔的叩门声，把三世皇帝从叠床架屋的多重梦境中唤醒。

早餐时间又到了，而他不出东宫大殿已有三天四夜，在这座燕式宫殿里读经，思索，打盹，其间吃喝拉撒。

随无花果干、鱼子酱和无酵饼一并送来的还有一摞公文，奥德修斯宰相请求御览批示。

《塔纳赫》的卷轴已经占满几案，陛下便索性将餐盘和莎草纸撂在地板上。

餐后，帕萨斯也不打算工作。

已经把自己关在东宫正殿里这么多天，早就成了字面意义上“油腻”的老男人。

于是，陛下起身来到屏风后面的寝宫，走入了马赛克铺就的浴室，躺进大理石浴缸，打开铜质的龙头，让温水喷涌而出。

五十七岁的帕萨斯赤.裸地躺在热气腾腾的涡流之中，左腕上仍旧戴着那只与生俱来的银镯，而脖颈上还有一样挂饰。

“玉枝”，正在热水中舒展着它层层递归的触须。

家贼难防，三世皇帝只好将两件神器时刻带在身上。

望着那仿佛从墙壁中流出来的热水，帕萨斯不禁想起《塔纳赫》第二书卷《出埃及记》里的内容。

继亚伯拉罕之后，真主指派了又一位先知摩西，让他带领上帝的选民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前往迦南之地，应许之地。

但在此之前，以色列的十二支系要在荒野中经历长达四十年的流浪。

好几次，部族里已经没有一滴饮用水，人畜眼看就要渴死了。

幸运的是，摩西有一根神通广大的手杖，将它刺进岩石之中，便会涌出无尽的清泉！

“如同神赐给摩西的神杖，”孤家寡人在浴池中自语道，“我也用上天遗留的宝藏，从磐石刺出这股沸汤……”

……

十三岁那年，太子扶苏在侍卫罗穆斯的护卫下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晚上，他遣散了自己的随从，由陆克山驾车，跟随父王来到了庄襄王的祭庙。

庄襄王就是曾在赵国为人质的嬴异人，嬴政的父亲，嬴扶苏的祖父。

主殿之内，庄襄王的神主背后，有一道暗门和楼梯，让三人得以下到一座宏大的地宫：

圆柱形的开阔中庭，被螺旋上升的五层工坊所围绕。

人高马大的陆克山在身后护驾，嬴政拉着扶苏的手，漫步在螺旋下降的走廊。

“跟你一般大时，”秦王用财狼般的嗓音对太子说，“为父戴上了一顶有名无实的空王冠，而庄襄王的祭庙底下被吕丞相挖出二层地下室，设立国库，储存金银珠玉、礼器典册。”

扶苏仔细聆听父王的训导，便想到东宫师父们教给自己的制度沿革：

大秦的死对头楚国，对待其王族熊氏和后族芈氏的遗骸和灵位，会将遗骸统一埋葬在郢都城西的纪山陵园，会将所有灵位全部供奉在同一座宏大的“先王庙”中；

但是，大秦的每一代君主生前就会修建独属于自己的王陵和祭庙；

一朝“宫车晏驾”，就可以立即宣告王陵和祭庙的完工，让尸骸和亡魂转而有所归宿。

所以，每一代秦王都会看重自己父王的祭庙。

每遇到兵戎大事，就会在父王祭庙中举行祭祀。

嬴政十三岁即位后，大权独揽的吕不韦开凿大秦国库，位置选在嬴政父亲庄襄王的祭庙地下，就不奇怪了。

父王接下来的爆料，打断了扶苏的冥思。

“为父亲政后，”嬴政说，“又将地窖下扩百尺，形成了眼前的地宫——为的，就是存放和加工这两头巨兽。”

偌大的地宫里，其实并没有火把灯笼之类的专门照具。

中庭里硕大的怪物身上发出的光芒是如此刺眼，以至于加工它们的工匠们必须用半透明的黑纱将眼睛蒙住，然后依旧能看到足够的亮光进行操作。

只见两只巨大的蜥蜴之像背靠背立着，各自背生的六只羽翼杂乱地交织在了一起；

一对粗臂和利爪抓向空气，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如鳄鱼般突出的长吻，在无声的嚎叫中剧张开来，露出满口刀锋般的尖牙；

周身都被坑坑洼洼的黑岩所覆盖，而岩层被剥去的部分，则露出了金光灿灿的里层。

“巨像外壳上的坑洼，”秦王对太子说着晦涩的冥古隐秘，“其实是这些人形巨蜥射出自己羽毛而所造成的。在疏勒城的百姓将这对石化的巨蜥进贡给周穆王之前，两尊石像上所有的锋羽都被拔出，留下了百孔千疮，但在石像的腋下和股沟，还有若干锋羽被遗留在了石壳之中。”

就是靠着这削铁如泥的数根翎羽，工匠凿去最外面坚硬的岩层，然后将足以照亮整个地宫的内层，破碎为一颗颗照明用的黄石。

然后，巨蜥的血肉之躯便显现出来，潮湿腥臭，仿佛刚死不久。

此时此刻，眼花缭乱的脚手架将两尊石像团团包围；

无数忙碌着的工匠，正将从头到尾的器官组织，从骨架半露的躯体中被逐次抠下，再用机械吊至四周工坊进一步加工。

大秦帝国的“豫大之业”，正在庄襄王庙的地宫里进行，目标是研制下一代远射兵器；

其核心材料，就是怪兽无比坚韧的毛、筋、软骨。

锐利的羽刃之下，巨蜥的钢铁之躯其实还可以衍生出整个的新世界：

大骨，打磨做载重轮、高转轴、长轨道；

外皮，鞣制为耐磨轮胎、重型扭簧；

里膜，剪裁成高强度的传动带条；

肌肉、内脏绞碎后，可用来润滑以上部件……

“它们名叫‘厉龙’，”赢政对扶苏说，“眼前这一对，一度被周穆王带入坟墓，但后来被为父遵照一位贵人的指示挖了出来。西北大荒之中，还埋着它的亿万条同类。”

“贵人？”眉头紧锁的扶苏自语道。

严格说，他并没有在反问自己的父王。因为父子间过去的每次谈话几乎都是单方向的：王上向储君传达旨意，扶苏除了不停地“唱喏”之外并无任何反驳。

但在这庄襄王庙下面的地宫之中，面对着中庭里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扶苏几乎是本能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而这轻声的一问，不仅没有让嬴政恼怒，反而立马被他接住了。

“十四年前，”时年卅五的秦王看向自己的长子和继承人，“为父名为秦王，其实不过是吕不韦相权的傀儡和囚徒。

“每一天，都是那样的如履薄冰、度日如年，只能与陆克山为伴，出宫前往苑囿打猎解闷。

“位于咸阳郊野的王家猎苑，都是用柳条编成的栅栏围起来的，哨卡和巡逻比边塞都要严密，为的就是防止擅闯甚至是行刺。”

“一天深夜，”他继续，“为父坐着陆克山驾驶的马车冒雨从猎苑赶回宫中。

“突然，驷马嘶鸣，踌躇不前。只见一个斗篷遮面的高大身影，兀然立在杏花微雨之中，拦住了王家马车的去路。

“怪人从袖口里握着一根古怪的拐杖，同时伸出一只戴皮手套的拳头。

“驾车的陆克山跳下车，上前驱赶无果，正欲动粗。本王叫住了他，亲自下车查看。”

“这个实在不知如何潜入苑囿的怪人一言不发，”嬴政接着说，“摊开了一只带了连指手套的大手，将一件传说中的神物放在为父的掌中。

“之前跟着太傅学习时，本王听说过这件神物，它属于同样很有故事的周穆王，并被他带入了他那不知所在的坟墓！

“换言之，周穆王墓已经被发现并被盗掘了！”

“把神物交给为父，”王上收尾道，“这不知姓名、不露相貌的怪客便消逝在雨中，此后再也没有出现，但我的整个世界再也不一样了……”

说着，父子二人来到一扇厚重的铁门之前——这就是大秦国库的所在。

门板上，是十二个刻满篆字的同心圆盘，却没有锁孔。

要进入庄严的国库，须将每一个拨盘上的正确字符拨向“子时”方向。

“因为这件奇物，”赢政道，“为父根本不用记那恼人的密码……”

从衣襟下，他抽出一条系带，末端就绑着传说中的 “玉枝”。

秦王将那无限递归的分叉，插进铜质拨盘的中央，如一把尖刀插入软嫩的琼脂。

然后，将魔枝右旋一周，所有圆盘便自转到位，厚重的铁门也咔嚓一声开了闩。

二人协力，推门入室，而陆克山则继续守在铁门外面。

安全门缓缓闭合，十二拨盘也在旋转中被再次打乱顺序。

照射偌大金库的，是一顶粗银环冠上三颗珠子闪着的黄绿微光。

而这顶环冠，则放置在一件叫人毛骨悚然的三足尊盘之上。

密室里只有父子二人，嬴政将蠕动的绿枝挂在扶苏脖子上。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父亲对儿子道，“而远古的‘黄帝族’，则将‘玉枝’之类培育成巡航天河的飞船。”

“握在凡人手里，”王继续说着费解的话，“玉枝能轻易地开锁，随意地冶金，并打下无穷力量之泉！”

五年前，秦军攻克赵国陪都太原城后缴获了著名的和氏璧：外形呈环状，持续不断发出刺眼的黄光。

其实，这就是一个中间有孔的黄石圆盘，跟礼仪上所用的玉璧外观相似，就被冠以“和氏璧”之称。

如果说跟包裹厉龙尸体周身的一般发光黄石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块环状黄石表面，能够看到发散状分布的纹理，有点像人和动物的瞳孔。

用这跟神奇的玉枝为刀，嬴政把八个篆字刻在这平时绸缎包裹的宝环上，将其化做“传国玺”。

只有铭刻者本人，才能将那金灿灿的八字国训压印在织物之表。

“来日传位于你后，”他对着继承人说，“你可用玉枝抹去先皇的笔迹，留下新君的宣言……”

此后两年，楚、赵、燕破灭，步韩、魏后尘。

六国里，只有田齐尚在苟延残喘。

一日，陆克山驾车，带上长少二主，经由专属的复道，莅临阿房宫工地。

这里，成群的奴工正在打下一方足有三里长的基座，又在其中央南侧沉下一口三十丈深的斗状地坑。

坑底中央的砂土都被清理，露出一个亮白色表面。略微凸起的白色地面上，坐落着一个与坑顶齐高的穹窿框架。

框架周边十二拱柱，内侧各靠了一尊栩栩如生的金像：包括一条单足蟒，一只三足乌，一对发结繁复、发饰怪异的无面人，以及八尊全比例的厉龙之像。

与庄襄王庙地下的一对石化厉龙不同，这八尊厉龙金像的六面巨翅，全都从背后前翻，包裹了躯体四肢，宛如上衣下裳，姿态庄严而非狰狞。

阿房地宫建成后, 前两者将被从地坑中央移到地宫北侧，也就是长方形地基中轴的根部。

穹阁顶部的金结露出地面，被黑石围拢，位于阿房宫主基座中间点的墙根部。

这样做，是为了清除阿房宫地宫底面的障碍，以便在搬运地下宝藏时畅通无阻。

现在，三名贵客立在包笼了十二金像的“穹阁”之下，踏在那白花花的地面上。

指着地面中央的淡蓝色亮点，即将成为始皇帝的嬴政指示道：“用玉枝开启它！”

得令，志学之年的太子从怀中取出玉枝，插入亮点之中，用力右旋，却感受到了极强的阻力。

面红耳赤地，扶苏勉强将玉枝转了一度左右的角度。

然后，伴着大地的颤抖轰鸣，蓝色的亮点像睛瞳一样扩散开来，释放出更多的冷光；扩张到最大直径之后，便开始极其缓慢的闭合，活像一只抛到空中之后开始下落的皮球。

仿佛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侍卫陆克山和秦王嬴政，接连跃入了那未知的洞口。

扶苏惊愕万分，但也不得不闭眼咬牙、跟着跳下——

当父王将他倒置、稳住，晕眩的储君正毫无重量地悬浮在一个超乎想象的大球之内。

在他脚下，浮云朵朵的天空正随瞳孔收缩而变小。而他头顶的朝向，却是大地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