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控制漠南之后,将赵国之前修筑的漫长塞墙修葺一新,有的地段是夯土墙,有的地方是石砌墙。
虽然这些低矮的屏障远不如后世的长城那样宏伟,但足以阻挡匈奴骑兵的大规模南下;
或者,至少能在匈奴大军南下时能够及时发现并预警。
但对于匈奴人零星的越界,朔方军就只能网开一面了。
毕竟,对于河套、阴山和大漠,牧人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而对于大秦远征军和各族商旅来说,这里则是需要玩命的绝域与边疆。
冷飕飕的夜里,头曼和冒顿父子俩把部落事务委托给大将和百户长们,自己则骑着优良的矮种马,从挛鞮氏牧场出发,向北进入阴山。
因为夜里站岗的多是刚从中原调来的新兵蛋子,阴山段长城基本不设那些老谋深算的暗哨。
而明哨的灯火和炊烟是如此明亮显眼,以至于在好几里之外就能看到并避开。
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父子俩骑马钻进了一处山洞;在宽敞的洞口里,才用火石点燃了随身带的火把。
这处山洞看起来只是阴山中无数的窟穴之一,但熟悉它的勇者继续往里走、拐入合适的岔口,最终就能从山体的另一侧出来。
那边,就是长城以北的塞外了。
昼夜兼程,头曼和冒顿穿越了茫茫的大漠、生命的禁区。
当随身带的干粮和水消耗殆尽,头曼会知道冒顿寻找绿洲的水洼,捕捉沙地的野鼠,射下飞过的大雕,来解决给养。
在狂风怒吼的夜里,父亲教会儿子如何在冰冷的野地上露营:捡来拳头大的碎石,用篝火烤热,填充在一人长宽的土坑里,然后再在上面铺设被褥。整晚上都会暖和和的。
当然,父子俩必须轮流休息和放哨,以防那彻夜嚎叫的狼群对马匹的偷袭。
半个月后,父子俩就走出了戈壁,抵达了漠北草原,见到了匈奴联盟另一支部落“呼衍氏”的牧民。
出示挛鞮氏的令牌,两人便进到这户的穹庐里,由女主人招待歇脚;当冒顿在陌生人家里表现得十分局促,头曼则开始逗弄主人家的小娃娃们了——他从来都是这样喜欢小孩子的。
而呼衍氏的男主人则不敢怠慢,骑上快马,火速将挛鞮氏头领到来的消息上报给了自己的百户长。
很快,漠北三十七个部落的大人们便都聚集在狼居胥山下的会盟地。
当着好几百号人的面,挛鞮氏首领头曼从怀中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金砖。
大人们从金砖的形制就能看出:这就是献祭给母子湖的金块,本该永远躺在湖底的!
头曼用力将金块高高举起,用北境的语言说:“这就是吹哨者送到我帐下的证物——我至今不知道这位英雄是谁,但不幸的是,本头领亲眼所见,我们祖祖辈辈沉入湖中的金块,已经被秦人盗窃一空了!”
各部的大人们很快达成一致:
尽管与大秦帝国正面对抗无异于自毁,而刺杀始皇帝本人的企划也是屡试屡败,但是直接实施盗窃的两名秦军元首——太子扶苏和大将蒙恬——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
……
漠北的三十七个部落,各出了一名“射雕者”:草原上的顶级射手。
唯独留在漠南的挛鞮氏为避嫌没有出人,但会负担刺杀行动的一切接应工作。
三十七名死士,自带弓箭和弯刀,跟着头曼和冒顿又一次南向穿过寸草不生、砾石遍布的戈壁滩——
连接不同文明中心的道路必定深居内陆,故而多为沙漠地貌。
小心翼翼的马队走了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山洞,渡过了秦军把守的阴山,回到了挛鞮氏的牧场——
没有哪个秦朝官吏会发现挛鞮氏多出了三十七个壮年。
稍作休整,等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刺杀小组穿上黑衣,蒙上脸面,剪去了平素任其生长的长发,然后就开始了行动!
天上的大雕,这些“射雕者”一箭两个。城垛上的守卫,自然也不在话下。
一行人踏着闷声倒地的秦兵尸体,潜入了云中城。他们无需知道太子督军府的方位,只需寻着那被映射到夜雾之上的朦胧金光——朔方军的两位元首,正亲自在院里监督着手下清点偷来的成堆金块!
射雕者们熟练配合,搭成一道人肉梯子,让其中两人爬到了外墙顶上。
尽管各部的射雕者武艺不分高下,但这两名刺客能在人群中分辨出首要目标:太子扶苏和蒙恬大将!
无论是空中或是地面,这些顶级的射手百步之内不会脱靶任何移动目标。
而刺客射向大秦太子的第一发冷箭,也的确直奔后者的咽喉。
只不过,在正中靶心之前,一面自启动的神盾控制着太子爷摩挲着金块的左手高抬起来将箭镞接住,同时将厚重的金块跌落在地,发出清越的响声!
至于射向蒙恬大将的第二发利箭,被另一面血肉组成的盾牌挡住——蒙恬的长子蒙止见势不妙,纵身一跃,为父亲挡住了致命一击!
第一滴血既见,再也无须潜伏。
漠北刺客们嚎叫着翻墙入院,将一发发的利箭近距离射入在场文物官吏的要害。
陆克山是个鹤立鸡群的例外,如山的躯体中了数箭,仍旧勇猛地砍杀着敌人。
而且,朔方军的两位元首毫发无伤,迅速用“勾玉”和“秦镜”呼叫增援。
三十七名刺客,很快就在步兵骑兵的夹攻下全军覆没了。
督军府的院子里,成堆的金块被鲜血染红;侧旁,倒伏着与之等重的两百多具尸体。
这些逝者中间,尽管不包括朔方军两位元首本人,却流出了二者的精血:蒙恬的长子蒙止,以及扶苏的长子季诺。
在府里乱作一团的时候,一名站在屋瓦上放箭的射雕者,被一发流失射中大腿,从屋顶栽了下去。
不偏不倚,落到了寝殿之内!
尽管室内并没有亮灯,窗外并没有月亮,但此时四面八方的火把已然把清雅的寝室照亮。
挣扎着爬起身的刺杀者发觉:自己正背对着锁死的房门,却面对着第三次怀孕的太子妃和她怀中八岁的女儿和七岁的儿子!
刺客的蒙布脱落,露出了一张因祸得福而狞笑的刀疤脸,哗的一声抽出腰间的弯刀,一瘸一拐地迎上来,朝扶苏的家眷猛砍过去!
随着一声刺耳的撞击声,明锐的弯刀竟然被季诺双手握住的直剑挡住了!
只见小男子汉瞪着明珠似的小眼睛,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铁剑,英勇地护在无路可逃的母亲和姐姐身前。
匈奴人先是一愣,后来又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便狮子搏兔地使出全力,刀刀劈向季诺,很快就把男孩砍得遍体鳞伤,无力回天地瘫软下去。
现在,刺客可以从容不迫地解决剩下了母女了。
突然,他感到两根手指在猛戳自己的后脖颈子——蓦然回首,便见到刚刚赶到的太子殿下,怒目圆整看向自己!
未等匈奴人反应,扶苏便高高举起左腕上的神盾,重重地劈砸下来,一击就让草原人宽阔的头颅裂成了两半。
之所以要先给对手预警,是因为大秦帝国的储君若用背后偷袭这招,着实有几分掉价。
院外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让人愈发听清伤者垂死时的呻.吟、妇孺受惊后的啼哭。
太子爷倏地缩回了白虎盾,盾面上的沾血哗啦一下洒落在地。
他快步上前,俯下身子,张开臂膀,与妻女一同抱住了儿子冰冷的遗骸……
……
嬴政、扶苏、蒙恬,大秦帝国的三巨头又一次凭借着远古神祇的通讯器,在心目之中相会碰头。
这次关于匈奴刺客偷袭督军府的善后会议,祖龙依旧佩戴着属于他的那只最特殊的勾玉;
而扶苏与蒙恬,这两位刚刚痛失爱子的父亲,则聚首在督军府的书房之中。
两位朔方军元首关严房门,在地台上面对面跪坐着,注视着木地板一枚翠绿色的凹面碟子——
两人正用一枚“秦镜”来与始皇帝建立远程联系。
“三十七名刺客,”蒙恬将军向祖龙报告道,“无疑是草原之人。”
老将军保持着沉稳,但他的嗓音完全没有往常的声如洪钟,而是变成了一副破嗓子,如同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沙哑刺耳。
“虽然找不到直接证据,”蒙将军把话说完,“漠南的挛鞮氏肯定逃脱不了干系。”
蒙恬大将至少还能说出话来,可一旁与会的太子扶苏,始终耷拉个脑袋,闷声不响。
“话虽如此,”始皇帝肃穆道,“如果严厉惩罚挛鞮氏,那么一是有违程序正义,二是会影响招安漠北诸部的大局。”
“但是,”祖龙继续,“挛鞮氏的一份子,需要受到惩处!”
那天深夜,朔方军一支千人队,明火执仗,骑着快马,将挛鞮氏酋长头曼的大帐团团围住。
但他们既不是要将挛鞮氏满门抄斩,也不是要对头曼本人兴师问罪,而是最终将头曼十五岁的世子冒顿从帐篷里抓了出来。
“阿塔!焉支!”惊慌失措的冒顿用母语哭爹喊娘道。
可他的阿塔,只能热泪热泪地看着长子如羔羊般被秦兵肆意驱赶;
而他的焉支, 干脆在痛哭之中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到了这个时候,挛鞮氏的任何人若是出手相救,不仅会无济于事,还会将自己和全族人置于险境!
不由分说的秦兵,给这哭闹挣扎的少年戴上了奴隶的枷锁,并用一根麻绳将犯人绑在鞍鞯上,拖着拽着带回到朔方军大营。
那之后,首领头曼的儿子冒顿,加入了最近一批从中原来到草原的同龄人,成为了朔方军的一名新兵蛋子。
跟他的同袍们不同,冒顿并没有固定的服役期限;他必须战斗到死,方能归葬。
“既然挛鞮氏让你俩痛失了骨肉,”嬴政在远程会议上会扶苏和蒙恬说,“那咱们就对挛鞮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
夜袭督军府的善后问题,算是告一段落。
惊魂过后,已有身孕的海伦在她二舅和督军府医师的悉心照料下保宫安胎,几个月后顺利产下了一名男婴。
按传统,伊利昂人的长子长女习惯以爷爷来命名,那么次子次女的名字则取自母族的传说。
于是,初生的男婴取了一个十分悦耳的名字,“帕里斯”,犹如他悦目的相貌。
可惜,因为在娘胎里就受了惊吓,加上满月时又受了一次更大的惊吓,帕里斯自幼就胆小如鼠,到了三十岁还一吓就晕——
比如,发生在欢迎大夏国来宾的国宴上的那一幕。
海伦生下帕里斯之后,可能是产后抑郁,可能是哀悼殇子,她的精神也陷入低谷。
夜深时,她时常被噩梦惊醒,痛哭流涕。
一次,夜惊的夫人把满是泪水的脸颊埋入太子宽阔的胸膛,哭道:“亲爱的,我刚梦到把你的头捧在手里!”
“我在这儿呢,”帕萨斯安慰道,抬起妻子的手,抚在自己的额头。
“我是说,”海伦呆望着丈夫,“捧着头颅,却不见身体!”
……
在在他与她初识的木屋旁,帕萨斯亲手埋葬了长子和妻子。
大秦的礼法是如此严苛,即便是追封的皇后和皇子也不能礼葬在渭水南岸的骊山陵墓,
但这条栽满无花果树的山谷地气甚好,跟一大一小两个坟包十分相衬。
因为有理由怀疑诏书有问题,帕萨斯和蒙恬断然做出了抗诏的行为,子车奉常也奈何不得。
后者及其助手被暂时羁押在云中郡,招呼周到;
而那把激活的青龙剑,则在草原的风雪中渐渐冷却下来,蜕回到一把青簪的形态,在沉眠中等待下一名它所钟意的“建国者”来唤醒。
陆克山硕大的身躯和肥圆的头颅,被蒙恬的兵卒七手八脚地抬出督军府书房,地砖上的血迹则由仆人们清理了好些日子。
尽管陆克山的尸骸跟三十七名草原刺客一样被丢给了野狗和秃鹫,但是太子的贴身侍卫从背后突袭主公,比敌人的使坏远远严重万倍。
陆克山自尽前说什么“老头子叫我千万小心那手环”;
难道,他真的是奉祖龙之命,在废太子明确表示拒绝体面之后,帮他被动地体面?
始皇帝从一颗包藏神器的大圆球中,得到了能够实现即时通讯的“勾玉”和“秦镜”,并将其分发给帝国的军政要员。
比如,驻守玉门关的千夫长罗穆斯,即使跟太子殿下十分亲近,却因为级别不够,不仅没有被发放通讯器,甚至不知道这些神器的存在;
又比如,统一战争期间,千里跃进西楚和东楚的老将王翦,尽管没有随身佩戴者勾玉,但在中军帐中有一枚秦镜,可以把当日的战况实时向秦王汇报;
再比如,由始皇帝指派、跟随太子北上督军的陆克山,也将一枚勾玉佩戴在自己的耳郭上;这神奇的半环需要将自身内径扩张一倍,才能适应这粟特人的肥头大耳。
陆克山已经死了,他的勾玉落入了帕萨斯和蒙恬的手里。
勾玉无法像秦镜那样储存视频音频,但陆克山的这枚通讯器,并非一枚普通的勾玉,而是仅有的两枚“最高玉”之一。
在使用中,秦人发现:这对特殊的勾玉,能够监听监视其他所有的远程联络,自己却不会被发现。
另外一枚最高玉则在掌握在始皇帝手里,并被他带进了坟墓。
陆克山是粟特商人带到咸阳的奴隶,十六岁时,被卖入秦宫,给刚登基的嬴政为奴,后为侍卫,后为知己;在嬴政诛杀嫪毐、囚禁赵太后的政变,陆克山是秦王唯一一名帮手。
当扶苏被调到云中,陆克山也奉诏跟随,担任太子的贴身侍卫。
可现在看,陆克山极有可能是朔方军真正的督军!
陆克山耳朵戴着最高级别的视听之器,也许最终目的并非为了随时听从太子的召唤,而是负责监察着云中郡的一切风吹草动,将其实时报告给圣上,并按旨意行事。
太子殿下的风流韵事,很可能就是陆克山上报给始皇帝的。
祖龙的所有陪葬品。安然地存放在他为自己选择的天外墓穴之中。
但是陆克山的最高玉,后来被三世皇帝连同邀请来访的国书,一并由特使送到了位于兴都库什山脉的大夏国王都,交到了大夏王罗穆斯的掌心。
帕萨斯嘱咐挚友,可以用这枚最高玉,随时随地旁听大秦帝国的军国大事。
最近几年,三世皇帝身边,总有三两侍从突然发疯,莫名其妙地企图将那盛世根基的“玉枝”盗走。
这世上,罗穆斯怕是帕萨斯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人了,不妨让他多长一双眼、一对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