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皇帝从往事的迷梦中醒来,望着眼前并不宽敞的前东宫正殿,以跪坐之姿颇为费力地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塔纳赫》第一卷。
然后起身,吃了点,喝了点,然后又去方便了一下。
回席后,却仍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还是从现实进入了一场新的梦境……
……
回到始皇帝三十七年八月朔,云中城,督军府。
大秦帝国的存亡之秋,废太子扶苏的生死时刻。
狭小的书房里,子车大夫和他的四个助手面无表情地站立着;
而帕萨斯协同老将蒙恬,望着陆克山在地上喷血的硕大身躯、以及他那颗滚到了好几步开外的肥圆脑袋,完全不知所措。
只听一双轻盈的布鞋,将倒伏在地的木门板踩得当当响;
府上一名丫鬟,完全不顾身份僭越,一头冲进宣读圣旨的东厢书房;
侍女冲到已经是废太子的扶苏面前,鼻子眼睛焦急似火,口中却失声无语,只得双手胡乱比划着。
废太子立即感到后院“起火”,便也招呼不打,快步出了书房,绕到了正厅的屏风后面,走一条走廊进到了位于督军府后院的寝殿。
老远,便听到婴儿的嚎哭。
布置精致的卧室里,九岁的季娜摇着怀中刚满月的帕里斯。
而姐弟俩的母亲,扶苏私定终身的妻子,伊利昂的海伦,则仰面躺在床上,俨然一尊洁白的石膏像。
鲜红的血液,从割裂的喉咙中涌出,染红了锦绣丝织的交领睡袍,而后沿着下垂的臂膀流淌,最终滴到那柄刚被使用过的“伊利昂之剑”。
“一定是咱们长子季诺的夭折,”帕萨斯看向妻子的遗骸,“让你失去了活着的力量……”
……
扶苏与海伦的大儿子,是在匈奴人对督军府的夜袭中蒙难的。
蒙恬率领的朔方军三下五除二把匈奴人逐出河套之后,继续深入漠北,打击草原残部。
匈奴人唯一的应对之策,就是躲迷藏般躲着秦军。
一望无际的漠北草原,虽说远远不如“焉支山”下的草场丰美,但是暂时为匈奴部落的逃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但并不是所有部落都选择逃避;
比如,古老威赫的挛鞮氏,就被允许留在他们的传统牧场,并且接受大秦帝国的统治。
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要主持对圣湖“母子湖”的祭祀。
周长三十多里的母子湖,名字意译自匈奴语,位于云中郡城以东约百里,湖东北岸就是挛鞮氏祖祖辈辈的牧场。
每五年的深秋,所有匈奴部族会将各自积攒的碎金子熔铸成为一大一小两块纯金,整整一百三十斤!
这就是将要沉入湖中的祭品,称为“ 酎金”。
事实上,草原上那支部落是否属于匈奴联盟,其实是由该部落是否参与集资来决定的。
如果匈奴控制了漠南,那么各部大人和世子会齐聚在圣湖之畔,在萨满的诡异乐舞中将酎金沉入湖底。
假如形势不允许在湖边举行这样的大会,每个匈奴部落依然会贡献自己的那份碎金子,然后由挛鞮氏部落熔铸成块,用或明或暗的方式投入湖中。
为了向大秦表忠心,留在漠南的挛鞮氏部落,主动邀请了朔方军的两位元首,太子督军扶苏和蒙恬将军,莅临新一次的沉湖祭;
那是在始皇帝三十五年的九月;按照以十月为岁首的大秦历法,属于那一年的末尾。
当秦人的车驾从云中郡赶来时,套马的汉子们早早在母子湖畔恭候多时了。
在这个中原刚刚由热转凉的时节,塞北凛冽的天空中不时会飘下片片的雪花,而方圆三十里的母子湖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扶苏和蒙恬从各自的四驾马车中下来,魁梧如山的陆克山像往常一样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蒙将军在粗布戎服外面披挂了全套的盔甲,在萧瑟的秋风中非常保暖;
而太子殿下则将平素披散的长发规规矩矩地盘成发髻,身上也穿着厚实的礼服。
两位元首的左耳上,双双裹着一只翠绿色的半环——按照事先与挛鞮氏约定的会盟礼仪,两位秦朝贵宾都会在耳朵上佩戴最高规格的玉饰。
挛鞮氏的酋长弯腰指引着两位元首来到观礼台。这里特地准备了两只蒲团,好让两位贵宾能够跪坐观礼,但是太子督军和蒙将军都表示站着就好。
仪式开始:披散着头发的萨满们,一面奏响粗犷的鼓乐,一面跳着诡异的舞步,一面则用手中的三叉戟戳开湖边的薄冰。
与此同时,挛鞮氏的酋长带着自己未来将会继承父业的世子,手捧着在苍日之下依旧灿灿发光的两个金块,一同淌入刺骨的冰水,离岸大约五步之后便停下——
因为已经到了浅水区的尽头、深水区的边上。
当萨满的鼓点敲到最响的时候,父子二人会将手中祭品全部投入湖水,让沉甸甸的酎金陷入松软的淤泥,最终下沉到好几丈深的岩石湖床。
站在观礼台上,扶苏、蒙恬和陆克山居高临下地观摩了整场怪异之极的祭奠,全过程中一言不发;
可是,当足够供给一支百人队一整年开销的一百三十斤黄金被毫无保留地沉入湖中之时,三名秦朝贵宾各具特色的面容上不约而同地飘过一丝惋惜。
沉湖祭结束后,挛鞮氏的全体人员恭送太子和蒙将军登上各自的驷马安车,而陆克山则骑上仪仗所用的高头大马,带领朔方军的车队启程返回云中郡。
目送贵宾离开的匈奴人做梦也无法想到,自己刚刚沉入湖中的酎金已经被远在咸阳的始皇帝看在了眼里、惦记在了心上!
彼此相隔的嬴政、扶苏、和蒙恬,通过各自耳朵上的勾玉,在心目之中相会;
三人各自身体端坐,闭目养神,口中却念念有词着。
“一百三十斤黄金,”蒙恬大将开门见山说,“绝非挛鞮氏一个部落能够承担的。说明,他们肯定跟塞外的同族暗通款曲!但咱们也只能对此装作不知了!”
“本主其实很好奇,”扶苏接话道,“五年一度的沉湖祭,据说持续了两千年,但是每次的酎金却不多不少总是一百三十斤,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呢?”
“这个重量,”祖龙对数千里之外的长子说出了奥秘,“代表了一位弃妇和她幼子的体重!”
“对啊,”扶苏在心里想道,“沉湖祭上,挛鞮氏酋长和世子依次捧着一大一小两块酎金,也就是代表了一位百斤上下的女人和她尚还年幼的孩子!”
“两千年前的一个深秋,”嬴政继续通过勾玉说,“走投无路的弃妇带着几岁大的儿子流浪到了漠南的这片湖边,然后抱着孩子投入湖中——少妇淹死了,可那男孩活了下来。”
“而这个男孩,”始皇帝接着说,“传说中的名字叫‘淳维’,长成了草原上的第一位共主,也就是第一位‘单于’!”
扶苏不仅想知道一百三十斤这个数字的说法,也一直想知道母子湖名字的来历。
当他远程从父皇口中得知匈奴人的沉湖祭源于两千年前一场人伦悲剧,不禁扼腕叹息不已。
“如果,”蒙恬大将浑厚的嗓音惊扰了太子的忧思,“匈奴各部在过去二千年里真的从未中断沉湖祭,那么这就意味着母子湖的湖床上,已经积累了海量的酎金!若是能将这批黄金没收,大秦的国库就完全能够应付日费万金的“丰亨豫大之业”了!”
“是啊,”太子扶苏心想道,“之前大秦军团每每灭亡一个诸侯国,其国库都是要被尽数收缴,纳入庄襄王庙地下的大秦国库。可即便如此,两项跨时代的事业,还是两个花钱无底洞!”
“照做!”始皇帝下令道,“朔方军需要对母子湖中的黄金同样做没收处理!”
所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祖龙这道旨意不仅是口头远程下达的,而且还是秘密下达的;
无论是扶苏还是蒙恬,对嬴政来说都不是外人,也就无需像对外朝官下令那样必须经由文书了。
“但是,”始皇帝高八度补充说,“与收缴诸侯国的财富不同,漠南草原的母子湖是匈奴人的圣湖,湖床上的酎金则是神圣的祭品。”
“朔方军没收这笔巨额财富,”陛下把话说完,“绝不能向匈奴人走漏风声,不能让对方发现沉湖的金块已经不翼而飞了!”
……
挛鞮氏牧场与母子湖之间,原本就隔着一堵北构而西折的长墙。
据说,当年年幼的淳维从溺死其母的湖水中走出,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目睹全过程的挛鞮氏牧人。
收养了后来成为第一代单于的男孩,挛鞮氏也就成为了草原第一部族。
再后来,母子湖被神圣化,草原人便用一道护墙将湖四周围了起来。
每五年的沉湖献祭,各部大人、世子就是从护墙上仅有的开口进到湖畔。
赵国开始经营漠南时,修建了史无前例的赵长城,又将圣湖的护墙修葺一新。
大秦征服河套后,将之前的赵长城重新加以利用,形成了新的国防塞障。
而围绕母子湖的护墙,也由朔方军把守——为打捞湖底的宝藏提供了契机。
草原的冬夜,无比寒冷,也无比漫长。
在夜幕的掩护下,朔方军的工兵费了一番周折,凿开了冰冻三尺的湖面;然后,派冬泳好手钻进冰窟窿,潜入漆黑一团的湖底。
不要担心照明问题,因为潜泳者手里攥着神奇的“黄石灯”,在湖床上映照出了一片橙黄:那是无数的金砖!
一块接着一块,湖底的黄金都送出了水面。
初略的估计,少说有好几万斤——两千年来,将近四百次献祭的积累。
这批金子,暂时存在了云中郡城的督军府院内,等待咸阳方面派出庞大的运输车队,装车,经由堑山堙谷的秦直道送抵咸阳。
不知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其实从盗窃刚一开始,护墙北侧的挛鞮氏就得到了消息。
朔方军把守护墙,但是挛鞮氏的牧人毕竟对于阴山更加熟悉。
他们翻山越岭,从侧后方抵近了母子湖的西岸。
远远就望见一盏盏神奇的黄石灯,在漆黑的夤夜,照亮了对手的一切罪行……
……
匈奴人是搭建帐篷的行家,尤其是首领的穹庐,在大风中也能密不透风。
大帐里,挛鞮氏的“大人”们,包括头领、世子、大将以及所有百户长,围拢在篝火边,一边吃着烤羊腿,一边商议着对策。
户外冰冷刺骨,帐内则是暖烘烘的,炎热如夏。
不少大人便将左衽的长袍解开,用袖子绑在腰间,露出一身腱子肉。
于是便看到所有人的左肩上,都纹着一只草原狼。
狼头刺在肩前,然后狼身翻过肩膀头子,又粗又长的尾巴纹在后肩上。
这就是挛鞮氏的标志,是匈奴最古老、最显赫的族徽。
其他部落也有把狼纹在身体其余部位的,也有在肩膀纹鹿、纹鹰的。
但“肩头的青狼”,是最尊贵的挛鞮氏专有的图腾。
“湖金被盗有什么奇怪吗?”挛鞮氏首领,名“头曼”,痛心疾首道,“秦人从来都是这样翻脸不认人啊!”
“阿塔,”头曼十五岁的世子冒顿问道,“草原人跟秦人打交道经常被骗,是吧?”
“阿塔”即匈奴语父亲,母亲则被称为“焉支”;后者转写成汉字,偶尔会干脆被写成“胭脂”。
“那是当然!” 头曼回道,“近的就不要提了,咱们在母子湖用真金祭奠的匈奴始祖淳维,他和他的焉支正是在中原人的内斗中被迫流放的!具体说,是从当时处于共主地位的夏族中流浪出来的!”
挛鞮氏的大将,一位跟秦太子侍卫陆克山一样魁梧的壮士,此时已经怒不可遏了。
“还等什么?”他朗声说,“我这就前往塞外联络各部,然后里应外合,跟秦人拼了!”
“好!”年轻气盛的冒顿刷得起身,朗声附和:“就这么干!”
在大帐内,只有他俩想向大秦帝国再次宣战。其他人,全都默不作声。
首领头曼捋着胡须说:“现在开战,就是送死。朔方军单靠弩阵就把咱们的骑兵打得落花流水。更何况,我听说,秦人现在还有更邪性的家伙:那把沉湖祭祀的场景实时发送出去的半环和碟盘,那能把整片湖底照亮的‘黄石灯’,还有比弩机强大无数倍的远射兵器。所以,硬碰硬是走不通的。”
这下子,大将和世子也不再嚣张,只能盘坐下来,干巴巴地生闷气了。
“我与冒顿这就启程前往漠北,”头曼继续,“与各部大人会面,商议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