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宫位于天庭的东北角,是座名副其实的冰宫,里头的一切物品包括桌凳床柜皆为冰制,只除了一棵高约五百丈的月桂树,正因如此,这晶莹剔透的宫室显得无比寂冷凄清。
宫内,一位通身穿着霜色衣衫的清丽佳人正端坐着抚琴,头上插两支银发簪,确与广寒宫十分相配。琴声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姮娥。”一声娇俏的声音打断了琴音。
那仙子将双手放在琴弦上做了收尾动作,方起身道:“你呀,听琴不语懂不懂?”
“琴声太过悲凉,不弹也罢,我来了你还不高兴么!”
姮娥面上带着嗔怪,手上拉过黄令徵坐下,“当然高兴,在这天上也就女夷你会时常来陪我闲聊下棋解闷了。”
“也就你仍然叫我女夷。”黄令徵的语气瞬间低落下来。
姮娥捏捏她的手,“好,令徵,其实无论你叫什么名字,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现在能说了吧,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姮娥……”黄令徵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姮娥微微一笑,“我呀,早看出来了,你今天绝对不是单纯来找我聊天的。”
黄令徵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道:“姮娥阿姊,我……我想问,你对羿……你现在还想他么?”
姮娥脸色变了又变,目光似哀怨似遗憾又似怀念,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下来。
黄令徵慌了神,结结巴巴地道:“姮……姮娥,你别难过,怪我不好,勾起你的伤心事。你不想说就罢了……”
姮娥变出块手帕擦了擦红通通的双眼,平复了下心绪,有些疑惑道:“你与他未曾见过几面,今天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黄令徵低头轻声细语地说:“不是我要问的,而是……有人貌似看见他了。”
“真的?”姮娥诧异地睁大眼睛,一把抓紧黄令徵的手腕,“是谁见过他了?在哪里?”
黄令徵回头冲着外边喊了声“进来吧!”
姮娥回头,却见长身玉立的玉面公子站在门口处,不是二郎神又是谁。
“没想到堂堂的二郎真君也喜欢听壁脚。”姮娥没好气地冷声讽刺道。
黄令徵反手握住姮娥的右手,“是我请真君来的,而且他在外头已经封了耳识,我让他过两刻钟再进来,真君是君子,断不会食言,哪怕听也只能听到最后几句。”
杨戬拱拱手,诚恳道歉,“杨戬失礼,还望仙子多多包涵。”
姮娥脸色稍霁,敛衽还礼,“真君坐吧!玉兔,进来奉茶。”
“仙子不必忙了,杨戬只想……”
“你先告诉我,他在哪里?”姮娥一口截断杨戬的话。
“幽都山。”杨戬掏出天镜递过去,“可能还在冥府出现过,他化了形,请仙子辨一辨,是不是他?”
姮娥屏住呼吸朝镜中看去,地府中,黑衣鬼差沿着十八层地狱逐一勘察,甚至不惜自个儿投入炼狱,弄得浑身是伤,就为了试试有何异常。虽然他的面貌与自己梦中那人完全迥异,但从神态举动,她何尝认不出,他就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夫君。
“是他。”姮娥回得斩钉截铁,眼眶却又红了起来。
黄令徵拍拍她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
姮娥抿抿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转向杨戬,“直说吧,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杨戬希望仙子亲自去见见他,并且了解清楚他的目的。”
姮娥有些讶异杨戬的直白,“真君还真是坦率得很,你觉得他会对天庭不利么?”
杨戬想起那日的情景,摇摇头,“没见过羿之前,我就在《天史》中读过他的故事,这回又亲耳听过他的琴音,他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姮娥由衷地笑了,“闻琴弦而知雅意,看来真君也定是懂琴之人。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愿闻其详。”
“你暂时不可向外透露他的行踪,等我见了他再说。”
“当然,多谢仙子肯帮杨戬这个忙。”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吧。”姮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梦里那人,一刻都不愿再等了。
杨戬表示赞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黄令徵,后者马上说道:“我和你们一起。”
杨戬带着二人腾云驾雾又一次来到幽都山,凭着记忆找到上次的山洞,洞里并没有人。
“这里布置得和我们在凡间的家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那么美的池潭。”姮娥仔细打量洞里的每一样物件,脑海中不停地闪现出与羿相处的点点滴滴,直到她不知不觉走到那个上锁的陶匮前。
杨戬已经抢先开口,“我先前已经尝试过了,用的是上古法力,我也打不开。”
姮娥怔了一瞬,旋即拔下头上的木簪往铜锁里一插,锁便一下子打开了。
黄令徵看得目瞪口呆,“还是姮娥你有办法。”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这只簪子本就是羿亲手给我做的。”姮娥从匮子中取出一只镯子和一双旧布鞋,细细摩挲,眼中满是柔情,“那时恶禽猛兽四处为害,他经常在外,不是抓大风,就是杀凿齿,好在当神仙的时候不用担心鞋子。可后来他被贬为凡人了,还是四处为民除害,鞋子每每磨坏,隔三差五便要换,我其实不擅长女工,做的鞋远远比不上集市里买的,但他偏偏喜欢穿我做的,鞋底磨烂了都舍不得扔,我只好不断帮他做新的,再偷偷把旧的扔了。”
“还有这手镯,是用月亮之灵做成,我奔月前留给他的,从此我便再也不戴镯子了。”
杨戬与黄令徵对视一眼,见黄令徵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有些无奈,勉强开口:“仙子与羿夫妻情深,只是造化弄人。”
姮娥低头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自嘲道:“连天上都有仙家说,白兔捣药秋复春,姮娥孤栖与谁邻。”
“太白星君一向不拘小节,如果哪天啊闯了祸被谪下凡也不奇怪。”黄令徵早看不惯口无遮拦的太白金星,有才华归有才华,但恃才傲物、动辄瞧不起别人算怎么回事。
姮娥淡然一笑,“天上人间都有许多惋惜的、嘲讽的、不屑的,但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与他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可是,如果牵涉到魔族,就与所有人都有关了。”杨戬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虽然他和姮娥了解不多,同那位传说中的英雄更是只见过一面,还是戴着面具的,但他已经确定这俩人很对自己脾气,自然盼着他们能够苦尽甘来,可别误入歧途才好。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拜托你们先出去,不然我怕他不肯现身。”姮娥的语气抱歉中带着不容置疑。
“行,不打扰你们享受久别重逢的喜悦。”黄令徵笑着对杨戬使了个眼色,二人退出山洞,躲到稍远处的树丛里。
姮娥坐到垫子上静静抚摸着羿的那张古琴发呆……
过了很久很久,琴弦突然发出“叮”地一声响,姮娥回过神,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那人拨了两下琴弦,静静俯视着神情木然的女子,语气充满不可言喻的温柔,“好久不见,怎么不弹弹这张琴?你不是一直喜欢它的音色多过你自己那张。”
“我心绪不宁,实在不宜弹琴。”姮娥扶着几案站起来,伸手想去摘那人脸上的面具,却生生停在面具前方一寸处,“你戴着面具依旧很神气,足以吓跑那些妖魔鬼怪,羿。”
酸涩的笑容漫上羿的面容,他自己抬手摘下面具,“这些年我时不时听人说广寒仙子冷傲孤僻,还以为你变了,没想到仍是那么爱开玩笑啊,姮娥。”
姮娥终于忍不住,泪珠扑簌簌地掉落眼眶,羿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正如曾经每一次出门前,他都会如此抱抱她。只是,距离上一次,已经间隔了太久太久。
等到二人重新心平气和地坐到潭边,姮娥望着那瀑布的流水,尝试着说道:“许多年了,天庭有传你早就神魂俱灭了!”
羿将姮娥的上半身掰过来对着自个儿,刮了刮她的鼻子,“那我好歹是你夫君,怎么从没听说你伤心呢?”
姮娥水波流转,“可我知道你还活着,一直都知道。而你,也清楚我知道,不是吗?”我知道,你舍不得看我伤心。
羿的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没错,我都知道。天上地下还传说你背叛我才偷吃长生不老药,可我也知道,你没有背叛我,反而是我对不起你,害得你与家人形同陌路。”
姮娥侧了侧头,“这就是你一直不敢见我的理由?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小了?”
“我无法离开有鬼气的地方超过一刻钟,更上不了天,见与不见又如何呢,徒增烦恼。再者,你的九个兄长死于我手,间接造成天帝天后隐退、至今下落不明,哪怕你能理解,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姮娥心口一滞,颤着声喃喃道:“对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