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不置可否,点点头将画稿卷起来:“画工的确好,就按这个画。侯爷和夫人近来可好?”
乌衣先生低头回话:“二位家主都好。家主料想殿下一定满意,叫我转告殿下,开窟一应事务全权交给她就好。”
阿如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难为夫人想得周全。近些时日我实在没工夫去看她,劳烦你替我问候。还有,我撒手不管已经十分失礼,开窟的费用再不敢劳夫人破费,就麻烦先生一并带去。元若!”
元若捧过一个钱袋子,乌衣先生不敢推辞,躬身受了。阿如又问:“那姓曹的可还去为难夫人吗?”
“都按殿下交代的应付着,”乌衣先生回话,却有些不忿,“只是上个月才从撒马尔罕来的一批颜料被曹大人借去,尚未归还。”
楼氏不是小气的人,手下能这么说恐怕曹蕻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不是一天两天了。阿如气得扶额,安慰道:“这个草包!夫人受了委屈一向不告诉我,幸而有你。不过很快就有人能帮她出气了,那曹蕻就是个刺头在这位手底下也得变成顺毛的狗。但夫人受苦我也实在心里难安,前日回甘州得了本官修的《妙法莲华经》,据说是宫里的翰林抄写的,那一手字着实好。我也不是懂佛经的人,留着白糟蹋了东西,您带去给夫人,权当我赔礼。”
送走乌衣先生已经是傍晚,元若凑过来悄悄问阿如:“殿下,那本佛经不是樊都尉设法弄了来讨您欢心的吗?”
阿如重又打开那卷画稿看起来,头也没抬:“宝剑配英雄,佛经也得在懂的人手里才有用。你过来看……”
指到图上一处里坊的地方,阿如轻声笑着给她介绍起来:“这是奉先门,出了奉先门往南就是东府巷,我家……就是我长大的地方,就在这里……”
元若立刻听出了话里的眷恋,凑上去说:“若有机会去京都,我陪殿下回去看看。”
阿如笑得更深:“傻话,早一把火烧尽了。宁王说与他无关恐不是假话,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舅舅的授意……”当然这样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毕竟在鸩杀答伏尔一事上陆松鸣可谓雷霆手段。
“殿下,”元若轻轻将画轴卷起,试图安慰道,“就算地方烧了,情义还留着。旧时的人也留着,不然那信笺上的酒糟味因何而来?”
说的是!
就算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但陆氏艰难将自己养大的情义绝对是真的。
被旧事勾起的不好回忆一扫而空,阿如喊人提了乌衣先生带来的新鲜吃食往沈濯住的帐篷里来。
柳叶也在,阿如瞥一眼,嘱咐元若:“都出去守着,不喊你别进来。”
沈濯被这大张旗鼓的声势吓了一跳,忙挣起身问:“殿下,出了什么事?”
阿如莫名其妙:“能出什么事?有盒沙州捎来的新鲜点心,当着那么多人怎么够分?你上次立了大功,单给你尝尝。”
沈濯受宠若惊,就要下来行礼:“这怎么说殿下……这不是折煞我……”
阿如忙拦了一把,正好握在沈濯纱布外光裸的小臂上。有心之人最懂得怎么拿捏人心,阿如知道他心有不轨,佯作不在意撂开手,沈濯心头早小鹿揣进去似的突突撞起来。
“我一向赏罚分明,”阿如若无其事说起来,“黑水部一战你居功至伟,单在我身边做个推事实属屈才。想必你知晓我下一步计划,就先一步去沙州做个长史如何?”
“殿下,我……”
“当然,不愿去也随你,”阿如偏不让他说,扬手止住,自顾自说,“本来今日就为探病,沙州的事咱们以后慢慢说,”
沈濯已经抢过话来:“我愿去殿下!或许殿下不信,但我还是要说。沈濯遇殿下犹如重生一世,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殿下的,无论殿下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如当然信,而且知道这种信任自己需要支付什么代价。樊缨样的人她虽不在意身边多几个,但眼前这个远没有樊缨的胸襟,还是不沾染为好。
“沙州苦于风沙,可比这里辛苦。”阿如装听不明白,问他,“而且还有个搅屎棍子曹蕻,我怎么忍心?”
沈濯此时一片为她的心,哪里会被吓住,坚定道:“管他什么人,敢坏殿下的事必定不是好人!我必替殿下除掉他!”
阿如满意了,她看中的就是沈濯做事下得去死手的狠劲。当然他想要点甜头,她给就行了:“也好,只是苦了你。前番你阿耶说为你物色了亲事,等咱们沙州事了你便回去完婚,也算你衣锦还乡了。”
“我……”
“殿下!”
帐外元若适时喊了一句:“为沈推事疗伤的神医到了。”
阿如乐得有人解围,忙笑向沈濯:“我就说今日诸事皆宜,那老头可不好请。”
又向元若道:“快请进来!”
这怪老头以往只能灌醉了背进来抬进来,今日倒奇,真是自己走进来的。阿如不肯信,撵到账外看了一眼,难以置信道:“这回没人背您了?”
巴根老爷子白她一眼,气得吹胡子:“每天一坛酒,要三勒浆!再派个小子服侍我,我就在你这住下!”
没见过白吃白喝的人还这么横的,阿如也笑,扬声吩咐元若:“听见了吗?叫人打扫出新帐子,派两个……”
又觉不对,悄悄凑近了问巴根:“老爷子,伺候的人非得小子?丫鬟不行?”
巴根无语:“你看我像……啧,也不是不行……”
“明白了,”阿如忍住笑,继续喊,“派两个得力的丫鬟伺候老爷子,再去打听打听哪里卖这三勒浆的。”
巴根白眼翻到天上去:“我说你们这些小娃娃没见过好东西,这种美酒只有京都的胡姬酒肆才有。罢了,你若弄不来啊,老夫我只好走咯。我两袖风,三餐食,走到哪里算哪里……”
说着哼起不知哪里的破锣小调就要走,阿如扬手拦住,问:“三勒浆?我保您后半辈子都有三勒浆喝。您呢?能后半辈子为我所用吗?”
巴根懒洋洋拔下头上插着的竹节,小声嘀咕道:“年纪轻轻的,说话真直接……过来啊,要治伤还不滚过来,想让我老人家服侍你啊?”
无故被凶的沈濯忙凑过来任他诊治,阿如没再说什么,出来问元若:“跟着他的人呢?”
元若摇头:“他自己来的,咱们的人想是跟丢了。”
“他去了京都,”阿如站定,面向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胡姬酒肆里的三勒浆,若我没猜错,就是我养母陆氏拜托他照看我的意思。”
阿如眼中蒙了泪,这世间原没有什么能叫她为之一哭,除了幼时母亲给予的那丝温情。虽是假的,可她不想丢掉,想找回来。
“那要派人去京都吗?”
阿如理智始终占上风,摇头道:“不可,不能轻易被人察觉她的存在,也别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况且咱们在京都不能没人。这样,叫达步准备东西,我亲自酿给他喝。”
“您?”
元若忙跟上阿如的脚步,好笑道:“您酿的,只怕他不敢喝……”
阿如才不信这个邪:“不敢喝撬开嘴灌!”
东西第二天就备好了,达步一脸茫然地问元若:“哈腾想是想家了,要这些麦子来做面食?那也该吩咐我磨成麦粉来用,这囫囵的怎么吃?”
元若对着单子清点:“你不知道,这是用来酿酒的。咦,少了几样果子……”
“少了什么?”
阿如听到了,出来问:“果子不好找?”
达步为难挠挠头:“哈腾,我都没听过这是果子……”
也难怪,这些果子产地都是岭南广交之地,他一个漠北汉子怎么能知道。
阿如也犯难,漠北离果子产地几千里路遥,且听说西南这段时间有流寇不太平,就算没有关山阻隔,要弄来也难。
这第一天的三勒浆就供不上。
当然也难不倒阿如,叫了元若过来悄悄吩咐:“将酒窖里昂格带来的葡萄酒送去给他。”
接着铺纸开始给贺征写信,顺便拜托他代买诃梨勒、毗梨勒、庵摩勒三种果子。
巴根果然没有再闹,这让阿如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到巴根这个岁数,能勉强他做什么的人还真不多,先前是还樊缨人情,如今可就只有那个叫灵娘的女子能叫他心甘情愿了。
果真这世间情之误人。
还是无情的好。
“殿下!”正这么想,元若慌张张跑进来,礼仪也顾不上了,“有军情!”
阿如脑中迅速闪过可能的事情,问:“蕃人?”
“不是!”
元若一手指向账外跪着的人,阿如隔帘看去是凉州大斗军的服色,疑惑问:“张试的人?叫进来说话。”
来人行了礼只恭敬奉上一封信,阿如一看,心中顿觉警铃大作,问:“张将军已经出发了?”
来人垂首:“禀公主,小人奉命来送信时,将军正在集结人马。”
信上说范阳贼子起兵作乱,朝廷调令大斗军开赴河东平叛。
大斗军只有八千,都调去也是杯水车薪。况且范阳、平卢之地,自古兵民骁勇,孝武皇帝时几番征讨至平定,却因这几年番上宿卫不减,兵将逃的逃跑的跑,当地驻将招募兵马拥兵自大,起兵已成反水不收之势。
张试那样的老油条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前去当炮灰?
可除了陈述此事,张试信上并未多说什么。阿如心中生疑:范阳、平卢,往西是河东诸州,朝廷不从就近的常山、魏州等州调兵却舍近求远调张试,分明是报温济举荐燕方绥任渤海大都督的仇。
曹衍这个人,还真是睚眦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