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祭奠完,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宋府。
是用饭的时间,宋婉提裙登上台阶,掀开门帘,饭厅里气氛如凝滞般,不见沈湛,只有一桌子极其丰盛的菜色和局促不安的众人。
桌上佳肴美酒皆未动。
婢女将她的素色袍子褪下,又用艾草枝子在她周遭轻轻抽打几下,低声道:“奴婢先去给姑娘备姜汤。”
从坟上回来的人,是要驱驱邪的。
宋婉面色未变,坐下来,净了手后端起碗筷。
房间内寂静一片,只有她缓慢的咀嚼声。
分明是为了讨好沈湛,刻意往云京口味方面靠的菜肴,样样精致之至,宋婉却觉得入口如同嚼蜡。
母亲才去几日啊。
她抬起头看向众人,笑道:“怎么不吃?”
宋老爷惴惴不安地上前扯住宋婉的袖子,“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回来就知道吃?快去世子房里问问,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世子炊金馔玉长大的,可是吃不习惯咱这的菜?”
宋婉侧目看了看可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的菜肴,又淡淡看着父亲惶恐的嘴脸,这一屋子的每个人都花团锦簇,与先前在坟上的凄凉真是鲜明的对比。
为他生儿育女共同生活十几载的人没了,丝毫不影响什么呢。
她拂开父亲的手,毫不掩饰眼角眉梢的锋利,讥讽道:“那就劳烦父亲去给世子弄点金玉来尝尝。”
“你这说的什么话?”宋老爷怒目而视,“世子是什么人,屈尊降贵到咱府里来,多少眼睛看着呢,现在一顿饭都不用,定是对咱们有什么不满!”
宋婉深呼吸一下,压下心中的憋闷。
沈湛来宋府本就是迁就她的,现在母亲死因未明,不该把这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况且,宋府与她的荣辱是同气连枝的。
她起身道:“我去唤他。”
*
沈湛在窗边站了许久,婢女察言观色道:“宋姑娘兴许快回来了,到了用饭的时辰了,宋府备了家宴,要不……”
“宋文卓也配我去他的家宴?”沈湛道,“不去。”
这等敢拿庶女出来糊弄王府,为他生儿育女的妾室死了还跟没事人似的人,算什么东西。
白日里他在宋府里转了转,宋府二姑娘所居的绣阁小得可怜,且在出嫁后便成了堆砌杂物的地方,问及府中婢女小厮,回馈给他的信息,只叫他更心疼宋婉曾经的处境。
“那、那奴婢让青州著名的天宝楼送些特色吃食来,世子尝尝?”
“不必。”沈湛阴沉着脸道,“她难道不知到了用饭的时辰?”
到了这等时候,还不将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还把他一人扔在府里,一去大半日不回。
婢女吓得讷讷不语,不知该如何劝世子用饭,世子这样的身体,一顿不吃怕是就遭不住,可世子偏偏要等宋姑娘回来……
沈湛闭了闭眼,“备水吧,我要沐浴。”
婢女瞅着时辰,戌时,的确是到了该沐浴的时候,接下来便是该歇息了,世子喜洁,每日都要洗澡。
差人送水过来,婢女关了门在外头伺候着。
秋夜本寒凉,青州却温暖潮湿,婢女垂着脑袋刚打了个哈欠,就见宋婉款款而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婉便推开了门。
“我回来晚了,听说你还没用饭呢。”宋婉关上门,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什么香火味了,才走进内间,“府里备了宴席,世子若不想去,那咱们出去想吃?”
居室内烛火昏黄,朦胧纱幔后,沈湛未着上衣,背对着她。
他的肩膀平而阔,肌肤如冷玉,乌黑的发垂落劲窄腰间。
沈湛回眸看她,浴桶的波光盈盈,烛火投在白墙上,映出如梦似幻的波光,宋婉人在光晕里,一袭雪色衣裙,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痴痴傻傻看着他,分外的动人。
沈湛回过头道,“很难看?”
他声音听起来懒散,问的也很随意,实则内心涌起的自卑和紧张快要将他淹没。
宋婉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他露出的身体,回过神来后连忙道:“没有,只是世子没我想象的那么瘦呢。”
“过来伺候。”他厚着脸皮道。
宋婉脸色微红,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将他的长发束在脑后,又俯下身去试水温。
沈湛任由她动作,不咸不淡道:“坟上可还布置的妥当?”
宋婉听了,心中的凄凉又浮起,朝沈湛俯身认真行了礼,道:“谢世子允准我去祭奠嘉姨娘。”
“哭了?”
“姨娘一生孤苦,就得一个女儿,据说去时女儿也没陪在身边。”宋婉轻声道,别过脸去,擦掉滑落的眼泪。
“洗个澡,就好了。”沈湛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过身去将衣襟拢起,“让婢女把饭菜端过来,一会儿泡完澡了吃。”
宋婉当然不想面对父亲与嫡母,便应了下来。
沈湛披好了衣衫往门口走去,忽然咳嗽了几声。
宋婉问道:“怎么了?这边气候温暖,世子身体还没有好些吗?”
“嗯,这几日不太舒服。”沈湛捂着心口,抿唇道,“先前你给我上药,效果不错。”
“那药就在墨大夫那,要不世子叫幽兰和墨兰给您上?”
幽兰和墨兰是一直伺候在沈湛身边的婢女,已从云京王府赶了过来。
沈湛顿了顿,道:“她们不会。”
“哦,那烦请世子等一会儿,我沐浴完身上没味道了,再上世子跟前伺候。”宋婉道。
沐浴过后,宋婉捧着厨房里炖好的雪梨进来,将香塔点起,看着沈湛闭目在床榻上的样子道:“这香是我在闺中时自己合的,世子且闻闻,喜欢吗?”
沈湛凝目不语,却贪婪的细嗅空气中逐渐氤氲开来的气息。
和她一样好闻。
他沉默的看着宋婉放下窗牖,坐在月牙凳上削好梨递给他。
雪梨的蜜汁晶莹流淌在她莹白的指尖,果香混着甜香,侵袭他的鼻息,诱人极了。
宋婉将削好的梨很自然地喂到沈湛唇边,他却别过头去。
“不想吃吗?”宋婉道。
“不吃。”他没好气说道。
她难道不知道分梨同分离?
宋婉也不做他想,放下梨就起身去准备药膏。
方才在净室,他未着上衣,都已经看过了,宋婉就很自然地褪去了他的里衣。
沈湛微微侧过头去,闭上眼,喉结滚动着,吐出的气息微热,清冷又俊美的脸庞漫上一片绯红色。
宋婉指尖触及他变得愈发滚烫的体温,知他并不似表面上那样淡漠冰冷,甚至还敏感得很。
只是他一向不喜欢被人注视,今夜怎会容她褪去他的衣衫?
方才离得远,宋婉并未看清他,现在离得近了,才看到沈湛身上的肌肤苍白的惊人,隐隐可见皮下淡青色的经脉,肩胛骨嶙峋,手臂骨节突出,线条紧实凌厉,整个人有种病态的洁净。
这样白皙的肌肤,显得几处大穴处的伤痕尤为明显。
看着那细密的泛青灰色的伤痕,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针眼,宋婉怔愣了一下。
沈湛察觉到她的注视,忍着心中的不适,艰难道:“十二岁后,我生了病,怪病,浑身一碰便会生出淤痕来,或大喜大怒,便会无法喘息。”
“父王寻遍天下名医,用了所有能用的法子,留住了我的命,神医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五。”
“母妃因我的病,忧思伤神,早早抑郁而终。”
沈湛叙述的缓慢艰难,向她倾吐过往,有一种被暴露在日光下,被剖开的耻意。
他不是多愁善感且很能感同身受之人,却为了她的丧母之痛而心颤。
他想说的是,他能够尽量同她感同身受,他也曾有过失去母亲的哀痛,可安慰人的话到嘴边,还是无法说出。
宋婉的手停在他后背几寸处,眼眶涌起一股热意。
沈湛对她的沉默似乎难以忍耐,她在想什么?
对他剖白自己的过往,是感到鄙夷还是无所谓?
他知道他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长,并未像其他成年男子那样壮硕挺拔,他瘦而高,身上又有陈年的疤痕。
沈行潇洒俊逸,丰神俊朗,要比不堪的他好得多。
沈湛忽然觉得脑中嗡鸣声不断,后悔、焦躁,惶恐,还有混乱不堪的想象交织在一起。
他忽然想看她的表情。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翻身过来扣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瞧不出喜怒,只那双狭长的眸子紧锁着她。
因为离得太近,鼻息相闻,宋婉甚至能感觉到他脸庞隐隐地在痉挛。
沈湛极度自尊自负,他这是误会她了。
宋婉的表情羞怯又委屈,故作吃痛哼哼道:“痛……”
这招似乎对沈湛十分有用,他很怕弄疼她。
沈湛松了手,胸膛压抑地起伏着,眉目间的犹疑和惶然未褪。
下一刻,宋婉主动环抱住他的腰,乖顺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里。
烛火昏暗,她的手在他后背的疤痕处轻轻摩挲,漫不经心道:“珩澜,你心跳的好快。”
宋婉看不见沈湛的表情,并不知他垂眸看向她眼神已狂乱的惊人,涌动着极致的纠结与矛盾,像是要失控。
“谢谢你安慰我,姨娘去了,我的确很伤心,因为伤心,而忽略了你,对不起。”她摩挲着他后背的手变为轻轻拍抚,像是在安慰孩子,“你在宋府给我体面,又允准我去祭奠姨娘,谢谢你。”
沈湛神色难辨地看着她。
她还在骗他。
宋婉仰头看他,目光真挚又委屈,“你不高兴就不吃饭,你可知你不吃,我哪里吃得下?方才那些菜肴都浪费了,给你端来的雪梨你也不吃,不吃东西不行,多少用一点吧。”
沈湛垂眸看她,她刚起身离开他的怀抱,他就伸手一拽,重重将她按回去,高大的阴影极具压迫感,宋婉被他整个人揉进怀中,只闻得到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你……”沈湛忽然冷笑一声,“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