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被不轻不重推了一记,宋尧脚步趔趄进了牢房。
“哗啦啦……”
经历过刚才的事情,再听到这个声音,宋尧神经一下子紧绷。
“我要见大人。”
大门锁死,狄龙呲牙笑着,两排牙白到发亮……
“这事儿得看大人心情,少夫人啊,你要明白一件事,进了我县衙的大牢,就算是……真龙也得盘着,哈哈哈哈……”
说罢,他领着一小弟浩浩荡荡走了。
“砰……”
关门在幽深地牢回荡,良久才一点儿也听不见声响。
直到确定狄龙一伙人都走光,地牢里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啧啧啧,死的可真惨,嘻嘻嘻……”
那股子贱嗖嗖幸灾乐祸的劲儿头,让宋尧直犯恶心。
“屁,不死奸的,不死傻得,就死不长眼的,谭六子疯求了,忘了老虎屁股摸不得,死的不冤。”
“就是就是,死之前还给大伙儿演个节目调剂调剂,算他大功一件……”
“是这个理儿!”
“哈哈哈……”
“谭六儿藏的可真深,叫的那几嗓子可比醉鲜居的窑姐儿媚多了。”
“可惜了,”说话那人声音还带着一丝慵懒的睡意,“知道的晚了,可惜呀…”
……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在他们嘴里就像放了一簇烟花般轻巧,是短暂照亮他们阴郁日子的一个消遣。
宋尧麻木听着他们变了调儿的调侃,眸子渐渐适应了地牢的黑暗。
狭长牢房只有他一人,靠着墙角的地方堆着黏成一大片的稻草,团在稻草上丝丝缕缕的布丝,是被子?
裸露在外的棉花吸满了人血,发黑、发硬,散发着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即使已经习惯地牢冲天的味道,还是呛的他皱起了眉头。
除此之外,牢房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念头刚起,一道黑影滴溜溜从宋尧脚边窜过……
是……老鼠!
“喂,隔壁的,犯什么事了儿?大半夜被抓进来。”
声音是从他隔壁牢房墙根儿里的阴影里传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大狱的死气。
宋尧累极,没有搭话的意思,也没有搭话的气力。
靠墙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简单刨了两下,将外衫脱了,铺在地上,缓缓抱着膝盖坐下。
他刻意避开了两侧的栅栏,就是怕左右的‘邻居’趁他睡着……
“呵!”
晒干的稻草被倾轧的细碎声响从阴影中传来,听声音应该是那人翻了个身。
“倔?”
“呵呵……”
许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那人不死不活的声音又响起。
“你还不知道吧,这里可不是衙门关押嫌烦的牢房。”
“这儿是地牢,关的都是犯了重罪的囚徒,我进来四年,除了吃过断头饭拖到菜市口砍头的,还没见过哪个能活着出去。”
“呵!”他哂笑,嘲讽意味更浓。
“看你穿着,家里一定非富即贵,我才多愿意同你多说几句话。”
“既已经成了阶下囚,我劝你还是早些认清形势好些,你运气不错,刚进来就安排到我旁边的牢房。”
“哈~~”
他打个哈欠,话说的含糊,宋尧废了些功夫才听清。
“名声、权势、地位、银子在这地牢里通通不好使,嘿嘿……只有关系才是硬道理。”
“整个大狱里,只有孝敬爷爷我的人,才能睡上干燥的稻草,吃上不馊的饭菜,盖上干净的棉被,若是惹得爷爷不开心……”
“哼哼……”
他阴测测笑两声,本就死气沉沉的嗓音更加阴测测,听着完全不像活人。
“你自己……掂量清楚。”
又是一阵倾轧稻草的呼啦声,不知是他真的想要翻身,还是单纯是想要同宋尧炫耀下他与众不同的干燥“床铺”。
关在地牢,冷到是尚可忍受,毕竟天气一天暖和过一天,真正让人发愁的,是无孔不入的潮湿地气。
就墙角那堆结块儿发霉的稻草,不肖睡上一晚,关节、腰椎立马就要抗议。
长此以往,风湿妥妥找上来,那时候可就要受大罪了。日夜不间断的疼都是轻的,在地牢关了一年以上的人,大多关节、脊椎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人不人鬼不鬼的才骇人。
宋尧没开腔,这种人就算不想理会也犯不着得罪,但是地牢里的人不这么想,不知是关在哪间牢房的囚徒殷勤附和道:
“贵爷可是咱这儿的无冕之王,愿意开口跟你说一句话,你就觉着大腚傻乐吧,多少人排着队只想和贵爷说句话。”
“嘿嘿…”
黑暗中,他笑声殷勤、谄媚,“贵爷,我说的对吧…”
“啪”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响,是那个贵爷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
“天!馒头!谢贵爷赏,谢贵爷!”
然后便是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以及……
连成串的吞咽口水声。
也有人见样学样,歌颂‘贵爷’在地牢里的丰功伟绩,无外乎什么时间吃上了半只烧鸡、多长时间就有人给他换上干净的稻草之类的。
只是任凭那些人磨破了嘴皮,贵爷都再没有开过口,当然也再没扔过馒头。
像是在用实际行动向宋尧证明时机的重要性。
宋尧仿若未闻地牢里的动静,维持抱着膝盖凝视黑暗的动作好一阵儿,直到屁股被凉到没了知觉才回神。
将衣服多叠几层,继续垫在屁股下,好受了不少。
“呼…”
宋尧叹口气,满心眼里装的都是徐归远。
不知道他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徐福既然设局陷害他们夫夫二人,徐家生意上遇到的麻烦八成不为真,就算是真的,也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
胡雪芝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山匪所为,恐怕也是徐福一伙人安排的……
这么想来,徐归远的处境简直可以称得上——凶险万分!
幸儿自己将玉谨赶去他身边——
这是宋尧心头如今唯一的慰藉……
‘希望归远不要出事……’
黑暗中,宋尧闭眼双手于胸前合十虔诚祈求着,但他越是虔诚,山庄中毒死去那妇人顶着七窍流血的恐怖死状,伙同尸首分离的胡雪芝在他脑海盘桓的就越是清晰。
甚至……
脑海中她们二人恐怖的脸上嘴角牵动,仿佛……再笑!
死不瞑目的眼睛不知何时同时转向宋尧!
“呼…”
他脊背没忍住贴上冰冷刺骨的后墙,猛的睁开眼,却发现睁不睁眼的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眼前都是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能吞噬人灵魂的黑暗,不知道哪一瞬,她们两个的脸就会变得清晰…
“二哥……”
宋尧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闷痛到无法呼吸……
·
“噗……哈哈哈……”
鎏金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敬香的徐善,唇角上扬,数度没忍住乐出了声。
“我说老爷,”二伯母依旧一身浅浅淡淡的紫,视线扫过‘拥挤’的供桌,撇撇嘴,“人家都说心诚则灵,你这既拜三清又拜和尚,神武大帝、圣母娘娘也没怠慢了,香火到底飘到哪家么。”
徐善心里美,也有了心情说笑,“你懂什么,礼多人不怪,我多多烧上几炷香就是。”
“不过…”二叔母神色郑重了些,先四下观察了下,屋里并无洒扫侍奉的下人后,才压低声音道:
“夫君莫不是高兴的太早了些?大房虽然……可老三、老四可都是老太爷嫡出的,能同意你做新的当家人?”
说起这个二叔母心头就堵的慌。
都是老太爷的血脉,不过自家夫君没福气,不是从太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至于家里从上到下,对待他们一家都是两套做派么。
“要想将徐家稳稳捏在手里,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夫人放心,蛰伏筹谋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今天,为夫早已想好万全之策。”
徐善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不知觉间也感染了二叔母,她跟着笑了出来,悬着的心安稳了些。
“夫人!”
徐善整个人容光焕发,说话置地铿锵,就连面容跟着都年轻了几分似的。
眼睛里跃动着的光,刺的二叔母心底痒痒的,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郁郁不志的青年才俊……
“咱们的霆芸、俪芸,从今往后就是这府中嫡出的少爷、小姐!往后再无人敢轻慢他们!”
二叔母心神具震,紧接着呼吸急促起来。
同为大家庶出的她,“嫡出”二字对他们这群人来说有天然、足以让他们付之一切的吸引力。
“夫君…嫁给你果然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决定。”
体态日渐丰腴的她,如年轻时般,莲步款款,深情将……肥头大耳贴在徐善前胸。
徐善眉梢抖动,嘴角抽抽:呃……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嘛…
手掌犹犹豫豫、起起落落数回,最终才万般无奈似的轻轻在…老妻丰腴的腰身上轻拍两下。
“好了,多大年纪了,让下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二叔母却没听出徐善话语间的排斥,眸光潋滟,整个人重返青春般娇羞的扭捏着。
“老爷~~”
嘶,嗓子也夹起来了。
“那我也诚心拜拜,保佑老爷心想事成。”
说罢,二叔母一骨碌跪倒在蒲团上,学着刚刚徐善的样子祷告起来。
“呼……”徐善扶着老腰,松了口气般轻叹一声,刚抬起脚就被二叔母叫住。
“夫君!”
她双手合十于胸前跪在蒲团上,白胖面上隐隐透露出不确信。
“三房、四房…真的能同意你做家主?”
徐善神秘一笑,表情笃信,傲然说道:
“老大都弄不过我,何况那两个躲在他身后做了几十年米虫的两个蠢货。”
弹弹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徐善眼睛放光,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用炫耀的口吻告诉老妻。
“再说,那两个人有把柄捏在我手里,要想下半辈子舒舒服服的继续当蛀虫,就必须得同意我做这个家主,否则……嘿嘿!”
经他这样一说,二叔母冯氏的好奇心再也压不住,起身缠着徐善,就想要问个清楚。
徐善“嘿嘿”一笑,此刻的他,同成绩一向下游的顽童课业偶然得了“甲”后,迫不及待想寻人炫耀的样子并没什么区别…
“呀!果真?”
徐善在她耳侧低估片刻,听的二叔母满脸兴奋,两眼放光,连声问是不是真的。
“哼,”徐善鼻孔冲天,模样倨傲至极。
“你也不想想,大哥哥病重那几日,三房、四房从上到下叫嚣的那么欢实,削尖了脑袋想要往家里要紧的生意上扎,后来怎么消停了?”
二伯娘一思量,嘶,还真是…
“三弟、四弟不成器,膝下儿孙也没有出挑儿的,大哥哥和爹爹都被那‘毒夫’害的成了活死人,我又有盛京大老爷暗中支持,他们拿什么和我斗!”
盛京大老爷?
二叔母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盛京那一支的手笔,更惊讶的是盛京居然会选择扶持他们庶出的二房……
“天爷……”
二叔母掩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的不敢置信,“我竟不知道还有…还有那边的事?”
“老爷瞒我竟瞒的这样深,竟然一点儿没听你提起过,早知道…早知道…”
得知这个消息,冯氏宛若服用了一粒十全大补丸,从头到脚透着舒坦。
她虽大字不识,但深谙民不与官斗的道理,自家攒下诺大的家业,盛京那支功不可没,有了那头儿大老爷的支持,徐善稳坐家主的位置不说十拿九稳也差不多!
这些年娘家、婆家咽下的窝囊气一下子就通顺了,脚下连带都轻快了。
冯氏已经迫不及待大开祠堂,阖族观礼,见证徐善登上家主之位的日子到来!
故作泼辣、刁蛮,故意扮丑被人当枪使的日子……竟是……竟是真的眼看要到头了?
冯氏狠狠掐了下自己大腿根儿。
疼的!
她眼眸噙满两大包清泪,细瞧冯氏青春不再日渐丰腴的身躯在微微颤抖着。
“夫君……”
见她如此,回想起这些年表面风光的日子,徐善眼角湿润,也生出些唏嘘,噙着笑意握住她的手,安慰似的拍拍。
“夫人心安,你和孩子的好日子……尽在后头呢!”
冯氏无疑是开心的,但她却并不如徐善那般乐观。
“夫君如此争气,是我和孩儿的福气,但是…”
冯氏拾眸觑一眼他的脸色,见徐善并无不快,才斟酌道:
“但是大哥家那三个孽畜可都不是省油灯……不得不防啊,否则后患无穷啊老爷。”
徐善冷笑,说了一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斩草除根,吹灯…拔蜡。”
冯氏一凛,只感觉后脊背一阵发凉。
·
“砰”
茶盏爆碎,碎瓷片乱飞。
徐老四胸膛起伏,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不耐烦,白眼快要翻上天,回头朝徐三拍手的同时愤愤道:
“瞧见没,瞧见没三哥。”
他大喘口气,上挑的眉梢有多高,徐三心里就有多憋闷。
“一个出身卑贱的庶子,若不是大哥哥仁善,他…”老三侧着身子,手指高高的指向老二的院子,“他能过得这么风光?”
徐三坐的稳当,“啧”一声,不满的睨了一眼性子从小到大没变过的四弟。
“轻声些吧,还敢提大哥哥?”
老四一下子就像被提溜住脖子的老鸭子,保养得当的脸先是憋的通红,后来肉眼可见的灰败,怏怏坐到徐三下首。
“三哥……”他眸光闪烁,呐呐张嘴,末了小声嘟囔一句,“我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细细想来,大哥哥除了压着我们些,有他在的日子……还是蛮舒心。”
“哼,”徐三面无表情,根本瞧不出喜怒,“马车掉沟里你才终于知道拐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有用么。”
话糙理不糙,徐三说的没错,徐四呐呐张嘴,发现无从辩驳后又怏怏闭上。
“……当初怎么就脑袋一热上了徐二的贼船,想后悔简直比登天还难。”
徐三抿抿嘴唇没说话,徐四继续叨叨:
“当时就是想让大哥哥病弱些,身子骨儿不那么好些,谁知道老二居然这么狠,下手忒黑,直接让大哥哥他成了只知道喘气的活死人,就连爹他都敢!”
徐善敢对老爷子下手是他们两个压根儿没料想到的,甚至他们两个想都不敢往那方面去想,他居然做了!
“三哥你得拿个主意啊,你知道我的,从小就没本事、没出息,刚开始我就是想从大哥哥手指缝里扣点银钱,谁知被老二骗上贼船,让他放在油锅上煎,三哥,你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呀?”
徐三冷哼一声,终于对着这个任性了大半辈子的弟弟翻了个白眼儿。
“当初一意孤行非要跟着老二干的人是你,现在后悔的也是你。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后悔药给你徐四吃。”
唉……徐四重重叹一口气,脸深深埋在双手之中,无尽悔意翻涌,沉闷的声音从指缝中透出。
“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
徐善突兀的声音响起,专注谈话的二人具是一惊,紧接着便皱起眉头。
竟然没一个下人通报!
当真是
变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