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二!”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从徐慎没按徐善说的那样在傍晚醒来的时候,徐四就已经敏感的意识到不对劲。
奈何今时不同往日,徐善不愿意见他,除了能打砸屋子里的摆件儿,屋外的事情他是一点儿做不了主。
徐福是家里积年的老人,又颇得徐慎看重,有他倒向徐善,他们这两个正经主子说话反而不好使。
终于逮住正主儿,徐四一个箭步窜到他跟前,揪住领子就是一顿咬牙切齿的咆哮。
“你不忠不孝、草菅人命、罔顾人伦,这是…这是…”徐四眼神四顾,压低声音,“杀头的大罪!你不想活了可以,不要连累我们。”
回应他的是徐善重重一推,当胸巨力袭来,徐四猝不及防跌坐地面,好在徐家富庶,青石地板上都铺着地毯。
徐四保持跌坐的姿势良久,甚至一度忘记了生气。
他任性妄为了一辈子,骂没少挨,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小可是油皮都没破一点儿,如今这是……被人打了?
“你…你!”
徐善自顾毫不客气稳坐主位,似没瞧见徐四眼底的愤怒。
屁股接触红木椅子那一刻,徐善整个人抑制不住的兴奋,宽大衣衫下的身躯在微微抖着。
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天……
梦境与现实交织之间,徐善唇角微扬,悠然道:
“一天不见,四弟怎又添了口吃的毛病,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徐四立马就要炸锅,还是徐三更理智些,用眼神制止住了他。
“二哥,大嫂嫂过身……是真的?”
徐善嗤笑,只反问,“灵堂都搭好了,你说呢?”
徐三脸色铁青:“二哥你先前可说一切都是假的,是哄骗老二两口子上当,顺便支走老三的把戏而已!”
徐善笑着摊开双掌,和市井无赖并无甚分别。
“我说过?怕是三弟担心父亲、大哥哥的病情,糊涂了,我何曾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徐三像是没听到他的诡辩,铁青着脸尤自继续开口:
“……老大媳妇儿的事,也是你指使的?不是说就是一副让胎动频繁些的汤药么?怎么孩子就没了!”
他想要钱是不错,世上没谁不喜欢钱的;他想算计徐二也不假,温泉山庄的进项没有哪个不眼红的;更是想借着这桩事把自己儿子安排在要紧的差事上……
但!徐四扪心自问,他可从没想让大房家破人亡啊!
“真是病糊涂了,满嘴说的什么胡话,四弟还是乖乖待在园子里养病罢。”
今儿天不好,云层厚重阴沉,仿佛下一瞬就要压在人头顶,花厅未掌灯,徐善眼白多过瞳仁,整个人阴郁可怖,竟一点儿不似平常笑嘻嘻的样子。
“你!你这个畜生!我要去告官!”
徐善丝毫不慌,“我们可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再说事已至此,大哥已经那样了,大房无人可用,咱们几个老的都进去了,这偌大的家业要便宜那些蚂蟥一样的鬼亲戚?”
唇角勾起,徐善促狭的凑到四弟跟前,问他,“当真……舍得?”
刚才只不过是一腔热血冲昏了头,来的快去的也快,徐四迅速冷静下来,紧抿着唇不在言语。
“这才对么,爹从小怎么教育我们的?家族利益大于一切!徐家正是风雨飘摇的紧要关头,正是需要我们兄弟齐心一起撑起来的时候。”
“四弟不是一直埋怨大哥不让你们父子接手生意大展拳脚么,现在机会摆在面前,就看你…珍不珍惜了…”
“大哥他老了,脑筋陈腐竟天真以为庆阳和盛京还和一百年前一样,商贾在当官的面前天然就矮了一头,大哥他竟然还天真的想要和‘那边’掰手腕儿,岂不是……愚蠢?”
见他听进去了,徐善眸中带笑,语气循循善诱,仿佛一条不怀疑好意的毒蛇,‘循循善诱’着徐四心底的恶,拖着他一步步走向**的深渊。
“四弟,我们兄弟比大哥年轻,比他懂得变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该是我们一展拳脚的时候了……”
徐四眸中迷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徐善唤醒的野心在熠熠生辉着…
他回头去看自家嫡亲哥哥。
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缄默的徐三喉结攒动。
“事已至此……就算悬崖勒马,你我恐怕也无活路。”
谋害长嫂,毒害父亲,单单就这两条,就算不是主谋,这世上也再无他们的活路……
“三哥你……”
“叭!”
是青铜灯盏灯油爆开。
徐善压低声音,眸中兴奋的火苗闪耀:
“徐朗不过是个养子,死了就是死了,徐明睿去给大嫂嫂陪葬,注定也是回不来的。”
就算早已猜到,可真正从徐善嘴里听到的时候,徐四还是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那…”
“那徐二……”
徐善猛的攥住四弟探出的手指,森然一笑,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
“自然……也不会让他活着!”
·
“少爷,他们就快跟来了。”
粘着干涸黑血的手握紧长刀,玉谨眼不敢眨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下一秒从哪里飞出一名杀手。
搭上一名手下的命才将对方训练有素的三只恶犬宰了,才换来这短暂的喘息时间……
徐归远紧抿着唇,知时间紧迫,不能再拖了……
猎户留下的半地下木屋并不宽敞,挤了八名人高马大的汉子更显逼仄。
烟火会引来紧跟不舍的杀手,就算冷到打颤也未在木屋生火。
徐二不在耽搁,利落解开大氅、外衫,最后是被血染红的里衣……
“少爷!”
徐归远右胸下三指处,皮肉外翻,巴掌长的刀痕仍在流血,周遭的皮肤由于失血过多没有一点儿血色。
“噗”
面无表情咬开酒囊,在玉谨等人诧异的目光下,徐归远迅速将烈酒浇在伤口处,冲洗掉血污…
“嘶……”
酒香一瞬间氤氲木屋,发白的手指抠进木桌……
徐归远到抽口冷气,眼前阵阵发昏,冷汗一瞬间遍布全身。
终于挨过最难熬那阵剧痛,徐归远下唇已满是齿痕。他眼睛很亮,仰头凝视蛛网遍布的低矮屋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缝!”
早就穿针引线准备好的手下,用桑根线和掰弯的缝衣针一点点将那可怖的伤口缝起来……
“呼……”
见过生死的兄弟纷纷别过眼,不忍再看,只有玉谨,红着眼眶眼不眨的瞪着……
“好了!”
剪断最后一个绳结,负责缝合的手下也是松了口气。
撒上厚厚一层上好金创药,替少爷包扎好之后,负责缝合伤口的人虽然没受伤,棉衣却已经也被汗打透……
承受了巨大心里压力,明明针不是扎在自己身上,手指却是抖个不停。
“少爷,您歇一歇。”
徐归远吐出一道白气,眉头皱成“川”字。
撕下凉透后刺骨的血衣,系好衣带,徐归远全程缄默。
只有徐二自己知道心底到底经历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他这边境况这样凶险,处在利益斗争漩涡中的宋尧情况只会更糟!
宋尧虽成长了不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围着田地、妹妹打转的农家子,但一想到要让他独自应付这种‘大场面’,热血便直直冲向颅顶,一度冲散了腰间万蚁啮食的痛苦。
徐二摆手,示意玉谨和仅存的八名好手凑近,低声吩咐……
·
一阵风吹来,雄黄味道散尽。
“汪汪汪!”
小牛犊子大的恶犬猛然抬头,猩红眸子盈满兴奋,张着脸盆大的嘴朝小木屋的方向狂吠。
黏满涎水的寸许长獠牙,泛着森然冷光。
“找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分散在密林中的黑衣人一下子有了方向,在恶犬的带领下腾转挪移奔向木屋。
“汪汪汪!”
激烈犬吠声开道,迅速逼近林中隐蔽木屋。
通体漆黑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狗,嗅到空气中“仇人”浓郁的味道,瞳孔缩成一条直线,离弦的箭般冲向木屋。
巨大的冲击力下,厚重木门“轰”的四分五裂,而凶犬的身影只不过微微一滞,便加速朝着徐二藏身之处扑去!
“嗷呜呜~~”
仿佛幼兽被踩住尾巴的尖锐叫声戛然而止,低矮木屋再无半丝动静传出来。
两条腿终归落后四条腿,蒙面杀手无声无声以包围的态势围住了小树屋。
秋风索索,刀影绰绰,只待为首的人一声令下,便将小屋夷为平地。
“哒…哒…哒…”
杀手耳廓微动,敏锐捕捉到了树屋传来的异响。
徐归远孤傲的身影一点点曝露在清朗月光下,点漆似的眸子古井无波,周身氤氲着一股不应该出现在身处九死无生境地中的淡然。
“贪狼!”
徐归远手持一杆银枪站定。
长枪从那畜生喉咙贯入,凶犬就这样被他单手挑了起来,四肢胡乱抽搐,连绵血线腾着热气顺枪杆滑落——
眼看是活不成了。
“噗”
手腕用力,凶犬庞大的身躯悍然砸向哀嚎的狗主人,与此同时徐归远冲向了他。
夜色渐浓,两方人马迅速短兵相接。
林间一时充斥刀枪剑戟碰撞的打铁声、兵器刺破皮肉的轻响。
训练有素的杀手以及徐二带在身边的人马,重伤也仅仅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至死都没发出哪怕一丝惨叫。
精钢银制长枪大开大合,火星四溅;徐二招式干净利落,优美中裹挟狠辣,但凡找准时机都会在对手身上留下一枚前后透亮的血洞……
为首两名杀手握紧震得发麻的刀柄,相互对视一眼:
徐二竟然会武!而且……还是个高手!
毒,难道解了?还有他先前不是受伤了么?怎么一下这么猛?
杀手头子和暗夜融为一体的眸子满是惊疑不定,越打越是心经。
徐二身上的刀伤就是出自他的黑手,刀锋切开皮肉的感觉他在熟悉不过,可这厮……
不过心思电转间,银枪如同出水的蛟龙,已经贯穿两名杀手胸膛。
似被徐二英勇的表现鼓舞,仅剩的八人愈战愈勇,面对己方数倍的铁血杀手,丝毫不畏惧,反而斗志昂扬……
眼看横七竖八的死尸越来越多,明明是人多的一方,他竟萌生了退意!
“杀!”
“他已是强弩之末,一起上宰了他,赏银足够弟兄们下半辈子不在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
嘶哑嗓音清晰传到所有人耳际,杀手一个个宛若打了鸡血,悍然扑向徐二一行人。
渐渐的,他们也开始出现伤亡,徐二、玉谨身上出现诸多血痕,八人中一人体力不支,喋血在刀锋下……
无人注意的角落,两名杀手头子蛊惑完人心之后,且战且退,鬼魅样的身影融入黑暗,收刀跃上树头,平静看热闹的模样和局外人无异。
“唉……”
少顷,见己方大势已去,结局已无力更改,留下微不可闻一声轻叹,双双掉头远去。
隐匿在阴影的背影透露决绝,无一丝留恋,这几十条死侍的命好似比草芥还轻贱微不足道。
“噹!”
长枪震飞杀手手中冰刃,枪身裹挟千钧之势拍在胸脯,杀手喷出一口鲜血,身躯霎时如北风撕扯的破布般刀飞出去。
“噗”
带来的心腹毫不迟疑补刀,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少爷!”
玉谨收刀,扶住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徐二。
“咳咳,”徐二将枪丢给玉谨,深吸口气压下涌到喉间的腥甜,“回城。”
“少爷……”
玉谨担心他的身体,可同时他也知道,没见到宋尧,自家少爷是不可能心安的。
深深瞥一眼那道倔强、孤傲的背影,玉谨咽下劝说的话语,提气奔向最近的据点——
马早都死了,铁打的人也在经不起数度生死较量之后徒步奔回城里,何况……
玉谨眉心攒动,回去之后怕也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
徐家,上了老二贼船的两兄弟,回去之后不出意外的失眠了。
四老爷烙饼似乎的翻来覆去半宿,四夫人也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根本不敢出声宽慰,生怕说错一句话惹他不快。
“唉……”
老四起身,披上外衫,“几更天了。”
“回老爷,二更了,您一天未尽粒米,可是饿了,小的这就吩咐小厨房做些汤水可好?”
少顷,屋里并未有回应,守夜的小厮踢醒打哈欠的丫鬟,便一溜小跑奔去了小厨房。
不多时,诸多精致的小食流水一般从食盒端出。
牛乳燕窝奶香四溢,红枣金丝软糕小巧精致,烤乳鸽、枣泥山药糕、银鱼鲜虾面……
热气蒸腾摆满桌面,馥郁香气勾魂,只是徐四始终低垂着眼眸,显得兴致缺缺。
“老爷,用些饭在伤神吧,你不保养好身子骨,我和孩子们还能依靠谁去?”
四夫人身着素衣,青丝只用桃木簪子挽着,挑开珠帘舀了小半碗燕窝放在徐四面前。
下人识趣儿无声退下,很快装潢奢华的外间只剩下夫妻两个。
“夫人……”
徐四端起碗,舀起一勺牛乳燕窝,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
无他——没有胃口。
四夫人轻笑,起身带起一阵香风,袅袅走到四老爷身后,兰指柔夷轻柔的在他太阳穴上打着转。
“事已至此,老爷何须过分伤神,大嫂嫂还能活过来不成?有这力气,老爷不如和三哥一起从老二手里撬出点儿肉实在,以妾对老爷的了解,您会甘于在一个庶出东西手底下讨生活?”
四夫人年轻时候绝对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即使上了年纪,丰腴了些,眼角也有了些鱼纹,但颦蹙之间流露出来的万种风情,还是勾的人不由心痒难耐。
美眸流转,盈满算计。
“唉……”
夫人能想到的,他怎么会想不到,徐四早在心底盘算过无数遍。
可结果依然是——
毫无头绪。
“你早点休息,我出去一趟。”
“出……出去?”
“这个时辰?”
饶是四夫人早就领略了他风风火火的性子,也有些无语。
“老爷!三哥三嫂嫂也是要…休息的…”
语调越来越轻,最后仿若呓语。
无他——
徐四早已走远。
·
“老二这个狗崽子,想骑在老子头上?我呸!”
想到白日老二张狂的样子,徐四胸腔火气翻腾,一脚踹倒摆满盆栽用作观赏的木架。
巨大声响传出去老远,临近几个院落的人纷纷被惊醒。
“呼…”
徐四仿佛如梦初醒,那一瞬的畅快……
仿佛找到了疏解火气的渠道,凡事他徐老四途径的地界儿,再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花盆。
叮呤咣啷响了一路,大半个府邸屋子重新亮起灯火……
“奶奶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都别想好过!”
“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临了在你一个庶子手底下看眼色讨生活?去你小娘的!”
骂骂咧咧一路,老四忽然瞥见花园尽头一队人马走路带风,眯眼一瞧,竟然还带着家伙!
徐四撸起袖子,活动活动踢爽的脚腕,已经想好该怎么教训如此没规矩的“下人”!
“奶奶的,当真翻天了!你们哪个院子的狗奴才,落了匙还敢……”
长廊灯火照亮来人斧刻刀削的脸,徐四面露惊恐恍若活见鬼,整个人不自觉后退,直到后背贴到冰冷的柱子。
“老…老二?”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百十号杀手埋伏,下毒暗算阴招尽出,徐归远又没提防的前提下,他……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才对!
可…可鬼是没影子的才对啊!
徐归远似没注意到前路挡着的大活人,脚步不停。
“大胆!徐归远你成何体统!竟然敢带着凶器在府邸撒野,来人……”
“砰!”
敲晕色厉内荏的徐四,世界顿时安静不少。
徐二:“捆了,扔柴房看管起来。”
“是,二少爷。”
长枪拖地,火星迸溅,徐府下人吓得根本不敢露面,更别说拦住这伙杀气腾腾的煞星。
等宿醉的徐善得到消息的时候,徐归远已经将被捆住打算通通发卖掉的澜沧苑众人都放了出来,已经提着枪杀气腾腾朝着徐慎的院子杀了过去!
“什么!”
徐善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摇晃着身子,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徐慎和老爷均昏迷不醒,他名义上打着侍疾的名号,早就拖家带口搬到了正院!
“老爷,你不是说他必死无疑么,现在……现在这个煞星杀回来了,该…该如何是好?”
二叔母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正做着美梦呢,听到煞星带人杀回家的噩耗,顿时慌了心神,浑然忘了自己还穿着淡紫色的寝衣就跟了出来。
“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回去穿件衣服再出来!”
拧着眉头呵斥上不了台面的老妻一通,徐善头脑中那点儿酒气是真真儿散干净了。
二叔母瘪瘪嘴,视线从头到脚扫过徐善,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徐善:“……”
招呼小厮,让他从后门去报官府,就说图谋家产、毒害公爹、祖父的另一位‘凶手’回来了,让他们赶紧‘多多’派人过来!
又嘱咐听讯而来的徐福将府中身手好的下人都召集起来,以防万一……
徐善这才松了口气,施施然赤脚回了屋子。
他眸光黏在大房古色古香的装潢、配饰,贪婪尽显。
经年图谋,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徐善不能容忍自己的心血因徐归远这个小小的变数付之一炬!
灯影摇曳,徐善斜视漆黑角落冷笑涟涟,眸底冷酷一闪而逝……
衙门上下他都打点好了,只要徐归远落到衙门手里,一切便又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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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 9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