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两间厢房,徐朗便闻到空气中浓浓的血腥气。
加紧脚步,等进了内室,血腥气冲的他鼻头直发酸。
“大少爷?大少爷你怎么能进来呢……”
“大少爷,万万不可啊,这不和规矩…”
…
充耳未闻丫鬟婆子们夸张的惊呼声,徐朗眼里只有秦生巴掌大的脸……
满脸泪痕,面如金纸的模样,哪里还有素日白里透红,浅笑宴兮满眼爱意注视着他的乖巧模样……
“……相…相公……”
流了那么多血,又疼了小半日,秦生气若游丝,却还是尝试想要抬起手摸一摸徐朗的脸。
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头晕目眩间一度仿佛看到了走马灯。
迅速回顾完自己一生,秦生忽然释怀了,生死面前,他还是做不到去恨徐朗——
这桩家里包办、盲婚哑嫁的亲事中另一位角儿。
秦生本是害怕的,幸而两个都是很好的人,渐渐走进彼此心里,并一点点占据无比重要的位置……
况且如徐朗这般身世显赫、相貌堂堂的公子,哪个不是后院环肥燕瘦、子嗣成群的。
就连秦生最开始也不敢奢望他真的能守着自己,膝下空空过一辈子,不过是徐朗数年如一日的宠爱,让自己看不到这些罢了……
更是因为自己善妒,让徐朗失去了期盼多年的嫡子……
如是一想,心头便又愧疚多些。
“我在…我一直都在,是相公对不起你…”
徐朗虎目含泪,想要宽慰秦生,喉咙却像吞了刀片般痛苦,发不出一丝声音。
“相公…孩子是不是…”
秦生虚弱抬起的手被徐朗死死攥在手心,另一只手拼命想要摸一下肚子,尝试数次却都没有力气抬起。
“…是不是…没了…”
实在没勇气说出那两个字,秦生已经哭到干涸的泪床挤出两道水痕。
徐朗抽抽鼻子,强压内心情绪,宽慰他道:“以后还会有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养好身子,含着参片睡一觉,有我陪着你。”
秦生脸色难看骇人,徐朗从床头漆盒拿出两片血参,小心撬开他颤抖的嘴,拨开舌尖将参片压在他舌下。
“乖,睡一觉吧,相公陪着你,相公永远陪着你…”
“唔…”
其实徐朗的声音在秦生耳里回音很重,重重叠叠的嘈杂的很,但他还是听懂了。
但他实在虚弱,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要轻轻动动被徐朗握在掌心的食指指节,算作回应……
·
“徐管家还没回来。”
宋尧替徐慎掖好被角,见他还是没有丝毫要清醒的样子,拨亮烛芯后,小心退出房内。
朱浩:“不曾回来。”
“怪事…”宋尧敏感的神经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不过传个话而已,竟然能忙到一下午都不见人影,也不在父亲跟伺候,”
屋外已是明月高悬,披肩状的浅薄流云聚合又离散,明明是一派充满诗情画意的清朗景象,宋尧的心却仿佛浸在寒潭底,感觉不到一丝轻松。
明明那些亲戚没有找茬儿,玉谨传来消息也说徐归远那边虽有小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可他就是隐隐不安,觉得有事发生,到底是哪里不对……
“砰!”
穿着官靴的大脚踢飞青石路旁边立着的木桶,半满的清水泼洒搬空。
“你们……”
徐府小厮只来得及吐出两个字,便被粗鲁拨开。
“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通通回避,否则……一律按同伙处置!”
一行人足有十几个,大马金刀在宋尧跟前五步站定。
“二少夫人,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该来的终于来了。
事情到了眼前,宋尧一只悬着的心反倒是安定下来。
“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让官爷等不到明天,打完来拿人。”
为首那人挑眉,像是冷笑,给旁边属下一个眼神,五个人默契冲进徐慎屋里,“叮咣”就是一顿翻找。
“你们这是做什么,竟敢来徐府撒野……呀……”
奈何那些兵鲁子将那些丫鬟小厮当成了空气,忠心的他们只能护在徐慎床前,眼巴巴干看着。
“家父卧病在床,官爷这是何意,还请明白告诉。”
宋尧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奈何对面为首那人只是意味深长的打量了他一眼,仍不开口。
“官爷,徐家数代经商,累世清誉,你们如此目中无人、私闯民宅……”
“头儿找到了!”
一名捕快撞开宋尧,将熬药的砂锅以及徐慎喝剩下的碗底,还有熬过的药渣捧到他跟前。
狄龙低头嗅嗅,眸中倏尔划过一丝亮光,低声吩咐小弟,“拿回去给仵作验验。”
宋尧心头倏尔一紧,一瞬间仿佛抓住了些什么。
果然,狄龙接下来的话验证了他心中所想。
“二少夫人,您自己跟我们走一趟,还是…我们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宋尧:“我究竟犯了何事,官爷最好明白告诉。”
狄龙“啐”了一口,嘀咕了一句“早料到你不到黄河心不死”,打个手势后,身后立着的捕快“哗啦啦”散开,抬上来一人。
正是……消失了大半日的徐福!
此时的他,衣衫褴褛,浑身伤痕、血污遍布,尤其是左腿,露在外面的地方血肉模糊,白骨隐现,竟是被活生生打断的。
本来处在半昏迷状态的他,一见到宋尧仿佛打了鸡血,瞬间清醒,慌慌张张之下竟然想直接翻下担架。
“少夫人…少夫人……”
“老奴求求您,求您大发慈悲,放过……放过老爷,放过徐家吧!”
充满真情实感的一嗓子,把不明所以的一众徐家小厮、丫鬟都喊晕了。
而徐福开了头之后,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将宋尧的‘恶行’都倒了出来。
“……二少夫人,老爷他倔强了一辈子,最是不肯服软低头,可…可他的印鉴老奴已经替老爷交给二少夫人了,二少夫人您就看在二爷的面子上,将…将解药给老奴吧,徐家…徐家不能没有老爷…”
“二少夫人,大少夫人已经如您所愿落了胎,去迎夫人灵柩的三爷怕是也……整个徐家已经被您攥在手里了,就…就放老爷和太爷一条生路吧……”
“二少夫人,您就算打死老奴,老奴也心甘情愿,不敢有一句怨言,但是老爷他从小金尊玉贵着养大,他哪里受得住这些,求您看在二爷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就…就交出解药吧……”
……
千防万防,只是竟然没想到背后捅刀子的人回是对他们夫夫亲近的徐福!
那个对谁都笑眯眯的胖胖老人……
印鉴明明是他主动交到徐二手里,现在反倒成了宋尧又是下毒、又是威胁算计到手……
宋尧捏紧的拳头指节泛青,“你……你信口雌黄!父亲、归远哪点对不起你,竟要害他至此,还要攀诬我?”
“噗通”
站在他身后的朱浩力道很重的跪在青石板上,面露悲怆一路爬到徐福跟前。
“干爹!干爹你受苦了!”
语毕,他似是记起了什么,转过身开始猛猛磕头,瓷实的很,片刻额头便淤青一片。
“二少夫人,您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做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干爹的家人,他孙儿才…才半岁不到啊二少夫人!”
“连你也!”
宋尧目眦欲裂,恨恨看向哭的‘情真意切’、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朱浩,恨不得活撕了他。
宋尧脑中灵光骤然闪过,猛的冲上前,速度快的狄龙都没反应过来,朱浩已经被他推到一边。
“孔大夫……也被你们收买了是不是?”
宋尧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少有的凶狠,他揪着徐福胸前的衣襟,因为过于用力,指节处泛着青白,像是看不到徐福左腿又汩汩流出黑红粘稠的黑血。
宋尧厉声质问徐福:
“秦生胎相向来稳当,六七个月正是稳当的时候,就算生气胎动也不至于流产。”
“是你…”
宋尧眸中盈满不敢置信,然后被无边怒色渲染,想也没想就甩了徐福一记响亮的耳光。
“是你设计秦生流产对不对!”
宋尧脖颈青筋暴起,耳鸣声阵阵,再也听不见外界其他声响。
巴掌,雨点儿一样落在徐福脸上。
“你知道大哥他们两个有多在乎这个孩子,你知道这个孩子来的有多不容易!”
“那是一个成型的男胎!你怎么下得去手!”
“吃里扒外的畜生!”
徐福顶着脸上通红的巴掌印,装的满脸无辜,好像听不懂宋尧在说什么,末了不顾渗血的嘴角,朝着狄龙苦笑一声。
“罢了……狄捕快,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我……我都认了,只求您在我伏法之后救我家老爷一命……”
“老爷身子这几年早已大不如前,怎能扛过那阴狠剧毒……”
……
他越是说的情真意切,宋尧便越是愤怒。
恨不得在人前揭开他那张伪善的皮,将那肮脏心肠曝露在日头下!
让瞎眼的人们看看忠仆徐福,到底是怎样的黑心烂肺!
“徐家生意也是你动的手脚是不是,你把徐归远骗去哪里了?你把他骗到哪里去了!”
徐福在徐慎跟亲‘扮演’了几十年忠仆,深得徐家人信任,由他做局请君入瓮,徐二岂不是……
一想到这种可能,宋尧眼前便阵阵发昏。
“够了!”
狄龙眉头紧皱,一抬手手下人‘哗啦啦’上前扯开激动的宋尧。
“就算徐府势大,少夫人当着我们捕快行凶,是没将我们放在眼底么。”
指甲,插进手掌,钻心的疼终于将理智拉回。
宋尧深吸口气,毫不避让迎上狄龙锐利眼神:
“略微惩治一个心怀不轨、谋财害主的家奴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随后他炯炯有神的眸光转向徐福,森然道:
“身契在徐家,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况且谋害主子、仗势弄权乃是大罪,莫说吃几个耳光,就算三刀六个洞,把他掉在房梁上慢慢放干血都应当!”
狄龙蔑笑,浓眉下一双虎目危险的眯起:
“坊间都传二少夫人宽厚,没想到和二少爷在一张床上睡得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狠辣,喊打喊杀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过……”
狄龙话锋一转,两排牙齿白到反光,清冷月光下嘴角那抹狞笑愈加明显:“县衙大牢的刑罚同样‘不轻松’,不知二少夫人能挨到几时?”
他大手猛的一挥:“徐宋氏图谋祖产,毒害公爹,设计嫂嫂落胎,人证物证具在,现奉县太爷之命将其捉拿归案,带走!”
“慢着!”
宋尧丝毫不惧擒着镣铐麻绳逼近的捕快,朗声辩驳:
“大人明查,分明是徐福狼子野心,同贼人亢壑一气,谋害主家,陷害我夫……”
“是非曲折大人自有论断,若少夫人是清白的,真金不怕火炼,何惧同我们走上一遭?”
狄龙不耐烦打断他,用眼神示意小弟将人带走。
他指指头顶青天,“都是替上头办事的,少夫人若体恤我等一二,我等自然也不愿意同您为难,这镣铐、枷锁自然不会落在您细皮嫩肉的身上。”
“夫人你不能去!”
玉沁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从小丫鬟嘴里知晓一切的她,看向徐福的眼神活像要吃人。
那胖老头居然还像没事人,面上依如往常和蔼笑着,朝她微笑点头致意。
“竟然没早看出你竟然是如此狼心狗肺的老混账!”
“呸!”
她拔下簪子,凶狠的架势似要在他身上戳几个血洞才罢休。
“玉沁。”
宋尧拦下她,小声在她耳边语速极快道: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们今天是一定要把我带走的,二哥和你哥那边还没有一点儿消息,父亲中毒未醒……”
“这个家里我能相信的人不多,你要冷静,看顾好父亲,别忘了祖父还在山庄……”
他的话一下子警醒了玉沁。
是了,还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太爷待在山庄,一家子都遭了难,又怎会独独放过他……
玉沁强压下内心的愤怒、担忧,“我会让可靠的人手去保护老太爷。”
话音未落,她迅速补上一句:“去接应少爷。”
宋尧点头,抬头望了一眼徐府上方波诡云谲的天空,轻轻吐出两个字;
“要快…”
·
府衙大牢很黑,并未点灯,只有衙役手里提着的两个老旧灯笼照亮前行的路。
地面湿哒哒,踩上去都黏脚,要稍微用些力气才能抬起脚面,腐烂发霉的味道直冲人天灵盖……
“呼~哈~呼~哈~”
“哼~~~哼~~”
……
鼾声此起彼伏,响声震天。
也有睡着的囚犯被粗鲁的开门声惊醒,立马连滚带爬跑到栏杆边,脸使劲想挤栏杆看清这个新人,五官挤到移位都混不在意。
“哇!兄弟们醒醒,这新来的细皮嫩肉,比娘们还好看,谁和他关在一起可要享福了。”
嗷唠一嗓子下去,监牢里还睡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一个个精神饱满就着昏暗的灯笼光亮想要看清宋尧的模样。
“呜哇哇哇!和我关在一起!哥哥最会疼人了哈哈哈哈哈……”
“屁,一顿饭的功夫你能忙活百十回,银样蜡头枪,这事儿还得看大哥!当年金枪不倒小太岁的威名可是大爷一场一场干出来的!”
“呸,就你那三寸钉也好意思露出来?笑掉大牙。”
“我日你祖宗个仙人板板!”
……
地牢的路并不长,路过每间牢房,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囚徒都会隔着栏杆胡乱挥舞手臂,嘴里不清不楚、荤素不忌叫骂着、调侃着。
“找死啊!奶奶的!”
一个不长眼的,不长眼的摸了一把押送宋尧的衙役。
那小衙役顿时怒目圆视,操着刀柄狠狠在他胳膊上抽打几下。
末了还不解气,从腰间掏出钥匙,锁链“哗啦啦”一阵乱响,牢门开了。
“奶奶的,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不知道?大晚上好好的觉不睡,非要找不自在,爷爷今儿就成全你,弄死你!”
锁门的铁链足有婴儿手腕粗,此时成了衙役手里最趁手的武器。
他抡圆了一下下抽在先前那人身上。
“啊啊啊啊啊!!!官爷饶命!官爷饶命!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啊!!”
用足了力道的一鞭子下去,他就再没了站起来的力气,渐渐的,连求饶声都听不见了。
“噗”
“噗”
“噗”
……
铁链抽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回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回荡,仿佛没有尽头……
先前吵嚷、大笑着的囚徒,此刻全都蜷缩在发霉、结块儿的稻草上,大气儿不敢喘。
狄龙就站在那里,一点儿没有制止的意思,黑暗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一双鹰一样狠辣的眸子有两点昏黄跃动。
“奶奶的,狗|操|的谁再操蛋,他就是下场!”
直到气儿顺了衙役才收手,而那个不长眼的囚徒……
已经说不上还算个人,还是……一摊拼凑不起来的烂肉。
“少夫人应该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这大狱那更是如此,若是不用点儿……非常?手段,怕是镇不得住这些穷凶极恶的囚徒。”
宋尧没吭声,就算是蠢钝如猪的人,时至如今也能瞧出狄龙搞着一出是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他而已。
“哗啦啦……”
霉味中混入铁锈夹杂血腥气,先前那位逞凶的衙役,拖着那条沾满鲜血、碎肉的锁链,重新锁上牢门。
血红一片的手掌摊开在宋尧跟前。
“请吧,二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