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小暑将至,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巡,苏锦书已然理好晨妆,带着冬画匆匆出门而去。
芳兰送她们至门口,眼睛半眯着回去补觉,冬画看着她,眼里甚是羡慕。苏锦书在一旁忍俊不禁,困意都消弭了许多,回身只是拽着她走。
一扭头看着院子里的杏树叶稠阴翠,杏子已经透出嫩黄,才惊觉自己居然整整大半个夏天都在和账子打交道,日日耗在抱厦里面,连自己院子都没怎么看过了。
宁府五更天便掌了琉璃灯,游廊下洒扫婆子扫叶的簌簌声,混着檐角铜铃被晨风拂动的清响,像首不成调的《清平乐》。二人穿行而过,刚至抱厦,便见素兰早已备好账册茶水,只待苏锦书过目。
苏锦书心里很是受用,打开账子接着昨天的开始理着。苏青玉镇纸压着崭新的药石簿册,朱砂批注错杂纷乱,倒像幅泼了胭脂的残荷图,苏锦书无心欣赏,看着账子只是叹了口气。
“昨儿宁知远房中支去的川贝母竟要十两?”划过册子上墨痕,苏锦书蹙起眉头。
自打接过林氏掌家的事务,这宁府上下三百口人的衣食汤药,比当年在苏府闺房内闲来拆解的《九章算术》还艰涩三分。即便日子久了苏锦书会跟公主得瑟“自认已入此道”,却也时不时会被搞得狼狈不堪。
忽然听得穿堂风送来几声闷咳,惊得檐下画眉扑棱棱飞过滴水瓦。苏锦书搁下湘管笔,望着东边书房的方向轻叹。
抱厦和宁知远的书房离得不远。自打有日宁知远回家后径直晕在书房翻了轮椅,苏锦书便强硬地找来了郎中,不由分说买好了药材。
掌家以后的苏锦书如今已是说一不二,宁知远抵赖无用后,如今连素日最厌的苦药汁子也肯默然喝了。
可惜这药治标不治本,那药引子刁钻得很,非得要未开的早春花苞露水——这六月暑天,让人上哪儿寻早春的物件?
念至此,苏锦书又长叹一口气,接着理着账册。宁知远房中的药材和器具数目死活对不上,苏锦书有好几次几乎要冲到何管家和何辰两人面前质问,却也硬生生地忍住了。
何管家是宁府最得力的,宁熹跟着长夫人和林氏去剑南之前,特意托林氏叮嘱“遇事不决可问何管家”,让苏锦书恍然以为自己是在面对孙策托孤。
何辰更是不敢去动。此人连宁知远都要惧让三分,又是读书识字,又讨众人欢心,性情虽柔却事事严密。虽是侍从,宁府上下却都是又惧又爱,甚至有时连苏锦书遇到问题,都乐于去讨教一二。
偏偏在药册子上,这两个人好像都失灵了,给苏锦书丢下一堆烂摊子。连荀卓卿看了密密麻麻的册子都觉得讶异,登时以为宁知远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暑热天气脸色吓得苍白,险些掉了眼泪。
自打那以后,苏锦书便下定决心自力更生。只可惜能力有限,一连几日,一杯茶,一本册,一头雾水,毫无进展,就这么过去了。
待到巳时,苏锦书正压抑着不知第几次直接撕了册子的冲动时,忽见芳兰捧着个缠枝莲纹锦盒碎步进来,眼瞅着精神头不错,眼瞥着冬画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芳兰抿嘴一笑,朝苏锦书走来。揭开竟是支水晶瓶,里头杏花灼灼如烟霞,花瓣上凝着露珠,倒似含着千斛明珠,这花在如今的时节里可真是分外好看了。
“承泽殿下说这是暖泉边上新折的。”芳兰话音未落,外头已传来玉佩叮当声,李承泽月白杭绸直裰上沾着杏花碎瓣,紧随着声音踏入门内。
待到进门,不疾不徐打量了四周,方才看着苏锦书笑吟吟道:“我刚从书房过来,听远哥儿说,你如今长进了?快让我来看看宁家少夫人如何治家有方的。”
自打吴越珩去了剑南,这李承泽也跟着没了影。偶尔和公主提及,也只是说“他就那样的性格,珩哥不在的时候根本闲不住”,苏锦书也早有所闻。
如今再见,这李承泽倒还是那番模样。话音像是捎着风声,落在耳里轻盈好听。
许是药册子理得太久了,看着李承泽她都觉得赏心悦目,便很好脾气地回答道,“多日不见,真是风姿依旧。我一切尚好。”言罢想起那瓶杏花,便笑道,“你这杏花真是不错。”
李承泽看着她,好像颇感意外似的,翘着嘴角说道,“这当了掌事的就是不一样,这话听着真是顺耳。我听小姑姑说你日日为远哥儿的药引子头疼,恰好前几日宫里有些事,叫我回去了一趟。”
苏锦书心头一动,“宫里?”
李承泽点了点头,“宫里皇后娘娘甚是喜爱杏花,圣上便为她勘测了一泓暖泉。这暖泉四周的气息与周遭殊异,一年四季皆如春。”他说着便起身绕着抱厦四周走动,看着墙上的字默不作声。
苏锦书听罢,想起自己幼时在中秋宫宴上遇到的暖泉,心头叹道原来如此。转头看着杏花,又想着这杏花或许可以做宁知远的药引子,一时之间心头竟是翻江倒海,房间里二人都沉默不语。
过了良久,李承泽转身便拱了拱手,笑道,“就不扰你清净了,我再去扰扰远哥儿,轮着扰你们,也不至只有一处热闹。”
苏锦书抬眼,对他感激一笑,“快去吧,他也很想你。”
李承泽转身踏步而出,直向宁知远书房去了。
待到午后苏锦书匆匆用过膳,正是夏日炎炎,暑气最胜的时候。蝉鸣声扰得苏锦书头疼,又想着此时正是宁知远刚服下药的时候,便合上册子,打算去书房和他二人聊聊,解解疲乏。
转过竹林,过了碣石小道,自感热气已消减了一半。打开帘子,却见宁知远与李承泽正在书房对弈。黑曜石棋枰上,宁知远刚落定一子,袖口扫翻鎏金狻猊香炉,龙涎香的青烟里竟混着丝缕杏仁苦气。
苏锦书心头突地一跳,这味道她在《杏林秘要》残卷里见过,正是杏髓鸩将成未成时的气息。
杏髓鸩,一种慢性剧毒。
二人正对着棋盘苦苦思索,没注意到苏锦书悄然而至。待到宁知远咳嗽了一阵,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起身时,看着苏锦书在一旁看着她,脸上又惊又惧。
宁知远甚是讶异,招呼她过来,问道,“怎么了锦书?”
苏锦书走近,捉起宁知远的袖子,抬至近前细细地看着。宁知远大惑不解,便顺手搂着她坐至身侧,柔声问道,“怎么了?袖子有问题?”
李承泽抬头看着他二人,捏着棋盒里的棋子,低头笑道,“是不是袖子的味道?我也正奇怪呢,自从过了午时,你捏子落盘的时候总有一股苦杏味。”
宁知远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身上的毒。郎中说因为没有药引子,这毒便无法消减,他只能尽力逼出来。早前饮药时并无此味道,这两日午时一过,苦杏味也越来越浓,想必是毒性出来了。”
李承泽收起笑容,问道,“郎中说的是什么毒?”
苏锦书凝神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郎中跟我说,是一种和春花有关的毒物,可是具体是什么连他也说不清,只是查阅古籍,查到这个方子,还是个残方。”
李承泽点了点头,“那必然是杏花了。”
苏锦书心里有了主意。
别了二人,苏锦书匆匆行过,直去西苑的书库里找来她嫁妆里的《杏谱》。此书乃是苏锦书尚在苏府时和陈叔出门偶得,江湖中人云游京城,摆摊时让苏锦书眼尖瞧见,缠着陈叔买了下来。
书库向阴,甚是凉爽。苏锦书倚着梨木雕花云纹书架,对着泛黄的书页蹙眉。
寻常人只知杏花可制茶,这书上却记载着其根茎汁液经九蒸九晒后,能炼成慢性剧毒杏髓鸩,在四五日之内遇酒而发,不遇酒则可自然代谢消亡。
更奇的是解药制法,须得在寅时三刻采杏花未绽花苞,取花萼处晨露与雄蕊黏液调和,稍错半分时辰便成剧毒。
苏锦书初看这书时只觉这部分是无稽之谈,但是又对杏花着实喜欢得紧,里面记录的一些古法,除了谋财害命的,其余她都尝试着做过。
杏花木如何制成茶盏,杏花水如何炮制可以滋润肌肤,杏花瓣如何烙入书笺,虽不至立竿见影,但是着实是有些效用。
苏锦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书架上找到《杏林秘要》当今独留的一套残卷,不出意外,很快便翻出来杏髓鸩的症状。
此症初起,面色酡红,多有萎靡不振之状,缠绵二三月不愈。继而咳嗽声紧,气息急促,喘息难续,精神日渐萎顿。若有误治,或迁延失治,至七月之后,必吐血而亡。
苏锦书颤抖着合上书页,窗外忽地滚过闷雷,惊得苏锦书手中书本掉落至罗裙边。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宁知远那日从宫里回来,纵然酒气熏天,却越想越不像是醉酒的模样。
倚着书架沉思良久,待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苏锦书转身拿了数本书籍搬回杏雨轩。一路上狂风大作,树叶摇得哗哗作响,待她刚进屋便见屋外的天黑压压地沉了。
苏锦书进了里屋,嘱咐芳兰不要让任何人打搅她,拉了帘子遮了屏风,点了一个灯盏便开始悉心研读起来。
这毒药的药性因其制法过于复杂,多已失传,即便有也只是个大概。苏锦书一连翻了好几本,才翻到陈叔给她的一本册子里,夹着几页她幼时扯下来的杏花相关的内容。
苏锦书看那几页页眉上写着:《毒经·花木部》——杏髓鸩制法。
苏锦书喜出望外。
一、取材
1. 杏花根髓:须于春分后第三日,择杏树掘主根三尺,取根芯处赤红髓液。此髓遇风即凝,需以青玉钵盛之,覆杏叶七片遮光。
2. 未绽花苞:清明子时采将开未开之花苞,带露摘下,置竹篾筛阴干三日,色转绛紫方可用。
3. 苦杏仁:取陈年落地杏仁,剔除双仁者(双仁者性平反减其毒),石磨碾作齑粉,混入清明日正午柏树灰。
二、九蒸九曝
1. 紫铜甑内置桑木柴,铺陈年酒曲为衬。先入根髓文火蒸三个时辰,见青烟化鹤形,速以银匙搅入花苞。
2. 蒸罢摊于鲛绡,曝于午时烈日。待酉时收露前,洒苦杏仁粉如星斗,如此反复九日,药色渐成鸦青。
三、淬炼
1. 九转后药泥入定窑梅瓶,埋老梅树下三十六日。启封时以处子发丝系瓶口,防邪气外泄。
2. 月晦夜取无根水(须檐溜未沾地者),滴入乌木碗,投药泥如棋三子。水面浮起杏花状血纹,乃成鸩髓。
四、凝毒
1. 最后将药液倾入中空杏核,蜡封后浸入腐尸液七日。开蜡时核内自成琥珀色晶珠,嗅之如苦杏,触舌即溃——此谓"杏髓鸩"。
附注
此毒无色无味,可混入茶酒。中者初时神思倦怠,面色酡红,状若杏花,三月后咳喘咯血,五脏如焚,终至血枯而亡。
《杏林秘要》载:"解药须用制毒之树当年新发嫩芽,然鸩成则母树必枯,故曰无解。"
(按:此法载于前朝禁宫秘录,纵得方亦难成,万勿试之)
苏锦书手执狼毫一一提画,这些器具在苏府内都容易得,只是确实有几个器具看着甚是眼熟,好似近日才第一次见。
是夜,苏锦书将宁府上下的账册重新理过。烛花爆了三次,终于在西跨院采买单子里寻着蹊跷——五月间突然添置的十口紫铜蒸馏釜。
原说是炮制人参用的,可那形制分明是提取花露的器具。更奇的是,这些器物入库的日子,恰是她初掌宁府对牌那几日。
林氏早前为了锻炼她独自掌事的能力,杏雨轩的事务一直由她自己掌管,故而关于此类提取花露之物一直多在她的账下。
后来林氏去了剑南,账便混在一起,她一时间并未分明,便出了这样的空子。这账合得很是巧妙,数量上能和药材核在一块,但是时间上又明显和药材对不上,只能是有心之人为之。
窗外突然爆裂一般滚过一声惊雷,哗——地一声,地面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宛如黄河战鼓行至歼灭时密集地敲了起来。一不会儿又劈头盖脸地砸到窗户上,帘子拂起送来一阵潮湿的味道。
下暴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