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无眠,窗外风狂雨骤,窗内烛影摇红。苏锦书盯着十个紫铜蒸馏釜的账册,只觉这些时日一团乱麻的账目,如今竟如找到线头,抽丝剥茧般将数月盘桓不去的错处一一核清。
另展纸研墨,苏锦书暗自忖度着待办的几宗要事。
头一件自是宁知远身上的毒症。那杏髓鸩的解法原是明了的,只是那初绽的杏花甚是难得,须得费些周折。
思来想去,始终还得是宫里的人。李承泽那株杏花已然表明诚意,公主也肯定能帮个忙。
转念又思及周京荣——这位向来见多识广,前番找来的郎中也不是寻常之辈,诊出宁知远是因为中毒,而不是像寻常郎中,只说是腿疾未愈又兼酒毒侵体。
若托她再寻些江湖异人,或能另辟蹊径也未可知。
再不然就是陈叔了,他游走四方也不知如今在哪,若是在塞北,或者高山,长恨春归无觅处,或许转入此中来,没准能折上一些山寺杏花制药。
苏锦书凝神看着桌上,丫头们给她放的冰湃的杨梅经过一夜,那紫红浆果在青瓷盘里已经有些绵软,倒让她想起陈叔说过“夏果代春华”的偏方。
如今杏子已结,若能代花而用之,也不必废那些周章了,细细地问问陈叔这个方法,或许能解了宁知远这毒。
第二桩便是寻这下毒之人的首尾。
提笔欲写时,砚中墨汁在宣纸上洇开,苏锦书竟不知从何处下手。
此人必得深谙制毒之道,又能在宁府内来去自如。更奇的是杏髓鸩发作时须在三五日内有酒力相助——偏偏那几日宁知远奉诏入宫,御宴上被灌了杏花酿,倒像是早被人掐算准了时辰。
“莫不是这府里有通阴阳的鬼祟?”她执笔冷笑,青瓷笔洗里映出半张凝霜的面庞。
思量了许久,苏锦书决定还是从宁知远房中的紫铜蒸馏釜账册查起。
却说宁知远房中诸般事务,大多是何管家一手操持。林氏虽有主张,但终究是手忙脚乱,所以实际上只负责一部分。
何总管年逾六旬,还要顾着宁熹房里的汤药供奉,少不得将账册分与宁知远屋里的管家婆子们帮衬。
苏锦书指尖掠过账页,暗叹林氏当真有本事——她负责的账目与旁人的真是云泥之别,前者条分缕析如工笔细描,后者对比之下像孩童涂鸦般潦草,若非林氏分身乏术,必然不会容这些糊涂账目留存至今。
宁熹随着林氏和长夫人去了剑南以后,满屋子的药吊子、药炉子并各色珍稀药材晾在库房。苏锦书那会儿刚上手管家,为理清家底了解好情况,把阖府账册不论新旧尽数翻检过。
谁承想这一翻倒翻出好些蹊跷——那些不在林氏辖制里的东西,不是悄悄挪去填了西墙角的窟窿,便是教人用障眼法藏在樟木箱底,活似正月十五的走马灯,转着圈儿地耍弄虚头。
彼时苏锦书刚刚上位,为着不立时撕破脸皮,少不得对许多糊涂账目佯作不知。那些紫铜釜一类,想来正是趁着这浑水摸鱼的当口混入。
原打算待根基稳固后再细细查检,又赶上宁知远病至如此地步,倒逼得她径直将库中现成的药物器具取来应急。这么一来,阴差阳错,让那些要命的东西又逃过一劫。
苏锦书将宁知远的药方子细细摊开在案上,指尖划过“当归”“鹿茸”等字样,确认这方子里从来不曾用得着蒸花露的东西。
若说那些紫铜釜是她掌事后新添的,算来三四个月光景,铜器便是一直在搁置着,此刻该蒙了层崭新绿锈才是。
若是早就添置,物已陈旧,那蒙混过她眼目应该有其用处。府中上下只有她爱用这些东西,她库里的釜数目皆正常,别的房里用这些必然有个由头。
只是这西苑药房她也去过数次,并不记得有紫铜蒸馏釜。如此显眼的东西,她不可能毫无印象,只能是去探探药房后门那边鲜少涉足的废置器具库了。
忽闻打更的梆子敲响,苏锦书揉了揉酸困的臂肘,发觉竟已交了四更。杏雨轩檐角铁马被夜风吹得叮咚作响,案头烛泪早积成赤珊瑚的模样。
苏锦书叹了口气,低头就着残烛细查往来人册,笔尖忽地停在某处——宁知远屋里七八个得脸的,这件事里竟只有书辰、何辰两个未沾分毫。
那书辰素日随宁知远东奔西走,倒也罢了;奇的是何辰常在府中当差,往来银钱过手如流水,竟能独善其身,倒像那出淤泥的莲花似的。
凌晨风凉,浸得指尖发麻,苏锦书拉开帘子望着窗外沉郁的天色,将账册重重一合,起身裹了件月白斗篷悄然出院。裙裾扫过被狂风骤雨吹断的杏枝和掉落的杏子,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苦涩。
廊下值夜的婆子早躲懒去了,青石板上汪着碎银似的水洼。四更风裹着残雨扑簌簌往领口钻,苏锦书踮脚踩过石阶直往西苑而去。
转过九曲游廊去了西苑的药房后,人也没几个。苏锦书绕着药房走了一圈,水雾裹着残雨沾湿了绣鞋罗袜,方才摸到那个废置器具库。
乌木门板爬满青苔,铜锁眼儿里结着蛛网,钥匙插进去涩得似生了根。好容易"咔嗒"一声,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惊起几只灰鼠在梁上乱窜。
十具紫铜釜蜷在霉湿的角落,竟与废弃的春凳、裂了缝的药碾挤作一堆。苏锦书伸手抚过釜身镌刻的缠枝纹,指尖沾了层黏腻的青苔——这哪是闲置三月的物件,分明是经年累月浸在药气里的老物件。
最里头的铜釜内壁凝着层薄霜,拨开积灰细瞧,竟是干涸的杏霜,捻来只有薄薄一层,恍若白尘一般。若不是苏锦书对杏花过分熟悉,是断然分辨不出来的。
她踮脚去看架子上挂的签子,泥金笺上赫然写着"丙戌年冬月处置",那字迹被潮气洇得活像哭花了妆的美人面。
去年她尚未入宁府,连宁知远都还在塞北打仗。这些早该在去年发卖的老物件,倒似生了脚自己爬回府里,化成今日她账册子上的鬼魂。
苏锦书按捺下心里的惊恐,起身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便回身依旧锁好门,匆匆回了杏雨轩,尚不至寅时。
得想个办法把这人引出来,如果是宁知远身边的人,只怕如今未必肯善罢甘休。
苏锦书褪去衣物,躺在床上佯做睡着的模样,心头暗暗思索着,不觉天已微明,檐下残雨犹自滴答。
“少夫人今日好生疲惫,寅时过了三刻也不睁眼了吗?”芳兰进门来,收拾着问道,显然是刚睡醒,音色还是懵懂的。
苏锦书起身,天已放晴,眼见着冬画眯着眼睛进来要伺候她梳妆,二人匆匆收拾完毕后,依然去了抱厦。
苏锦书看着这终于能核上的账子深深叹了口气,便困得倚着填漆螺钿榻险些睡着,忽见素兰捧着个锦缎册子进来。
那册子用澄心堂纸装裱,掐金丝线锁边,苏锦书认出来这是御赐的手笔。
素兰道:“少夫人请看,这是上房管园子的祝嬷嬷递来的石榴花章程。往年都是按太太的吩咐现采现卖,今年特来请少夫人示下。”
苏锦书接过册子,但觉腕间沉甸甸的,眉间微蹙道,“为何不照太太院里的旧例?”
素兰早料此问,忙回道,“少夫人有所不知,这千瓣玛瑙石榴乃先帝爷御赐的珍种,与寻常花木不同。单说那花瓣儿,薄如蝉翼却色有丹砂和清雪两色,往年都是专请内务府退下来的老匠人,或制胭脂膏子,或做盆景插瓶。”说着翻出几页泛黄账目,朱砂批注历历在目。
锦书细看那图样,见每株石榴皆用蝇头小楷注明:“东角门第三株,甲戌年移自畅春园,宜取南向三枝作盆景”;又见某页朱批:“六月初二,送李侍郎家十二瓶石榴露,着用青玉净瓶”。正看得入神,忽嗅得窗外榴花香气透帘而入,恰与册中“榴花膏”条目相逢。
“这膏子制法倒似杏凝香露。”锦书纤指顿在澄心堂纸上,但见霞影纱窗滤进几缕日光,正映着“取卯时带露花瓣,九蒸九晒”等字样。
素兰见苏锦书凝神,忙添道,“去年丞相府老太君寿辰,咱们府上献的百子千孙盆景,便是用这石榴膏涂了金丝,在日头底下……”
话未说完,苏锦书已合上册子,唇角微扬,“且去告诉祝嬷嬷,给我留下五十盆,别的按照旧例即可。要赠予的册子我明日给她。”
素兰点头道,“是。”
苏锦书看着她退下,便收好册子,去唤冬画装了一份藕粉桂花糕。
待到冬画回来,苏锦书拉过来她,在耳畔悄悄叮嘱道,“你找个不起眼的伶俐丫头,去我房里拿那根细小的桃木挑子,再悄悄去西苑药房后院的闲置器具库的门口,锁子那儿把挑子钻进去,不要声张,再不许告诉旁人。”
说罢,便端着食盒又在路上折了一支石榴花去了书房。
昨日两人残局未竟,宁知远看着精神头好了许多,披着件单衣斜倚湘妃榻,信手将一枚云子儿点在星位上。
窗外竹影带着水痕筛金,积着的水洼照着日头时不时会晃进一些光,宁知远盯着棋局眨了眨眼。
李承泽不安分地偏坐在榻的另一侧吊儿郎当地下着,腰间系着的羊脂玉连环叮咚作响,笑道,“你这手'镇神头',倒让我想起去年工部奏销册上那笔糊涂账。”
话音未落,槛外早转出个穿月白绫衫的娉婷身影。苏锦书捧着个掐丝珐琅食盒,腕上翡翠镯子碰着青瓷盖碗泠泠作响,“你们俩好雅兴,这茶都换了三遭了,还只管拿黑子白子比划江山。”
说着眼波往棋枰上一溜,见那黑龙困在隅角,倒像极了宁知远如今处境。窗下狻猊炉换了李承泽素来喜欢的沉水香,倒是未至午时,暂且不见那苦杏味儿。
宁知远摩挲着棋子,叹道,“圣上既许我在家将养,倒省得学那工部堂官们天天打擂台。”
李承泽会意,把玉连环往棋盘上一搁,“罢哟,说这些作什么?你瞧你家宁少夫人新制的藕粉桂花糕,可比咱们这残局香甜。”
却见苏锦书早从食盒底抽出一支石榴花来,悄悄打量了一番四周,见他房中的人差不多都在,便坐在宁知远身侧,掩着花轻笑道,“还有更香的呢,你可知母亲府上的那些千瓣石榴花如今又到了采摘炮制的时节了?”
宁知远看着李承泽败局已定,又见苏锦书在一旁浅笑嫣然,便也沾染上笑意,问道,“母亲如今不在,你打算如何处置?”
李承泽抬头看着他二人,叹了口气,又低头看着棋盘不语。
苏锦书说道,“我打算大部分按照旧例,还有一些我想去让公主来陪我做些石榴膏。先去吴府问问她如今大家是什么喜好,不然做下了却不合心意,糟蹋了那些好花。”
李承泽盯着棋盘,并不抬头,笑道,“也行,我去给她捎句话,给我也做一些。折了宫里的花,我得去赔罪呢。”
苏锦书笑着看他,“那你可得给我俩保密好,我是打算做好以后再艳惊四座的。”
三人闲扯了一番,苏锦书看着李承泽的棋回天乏术,却见他要抵赖留着日后再下,嬉闹一番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