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无奈只得扭头,脸色颇有些愠怒,也不敢发作,只是说道,“殿下脚步真是轻巧,民女不曾恭候,还望殿下恕罪。”
李承泽穿过小路,很好脾气地翘着嘴角,走到苏锦书身侧说道,“无妨,刚刚问过远哥儿,他说他新得了一本方学士亲自校注的《淮南子》,我求了看看,他便让我自己来了。”
苏锦书也不多话,收起脸色,拜了一拜,扭头便走了。
路上不由得思量刚刚从书房出去的那人好生熟悉,若不是这李承泽坏了好事,必然是能看清的。
念至此,苏锦书不由得愤愤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李承泽站在那片竹丛之下,身量修长,衣袂和竹叶一起随风摆动,快要融进那片竹林里了。
那双珍珠般的眼睛正温和地看着她远去,苏锦书转过头来再没理会。
苏锦书回到正房,宴席还未散去,宁知远在一旁跟吴越珩公主两个人聊着什么。她也不客气,直奔宁知远身边而去。
宁知远看她过来,瞧她面无表情,很是讶异,笑着问她,“怎么了娘子,谁惹你了?”
苏锦书看着宁知远,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一样是笑,宁知远笑起来就真诚一些,眉眼弯弯的,鼻头翘起,即便坐在轮椅上也总是会不自知地朝她靠近,总想让她上手摸他的头发。
“没什么,今天都没和你说几句话,想你了。娘子娘子的,跟吴越珩混在一起净学了这些。”苏锦书也没客气,张口就拿着旁边那两人打趣,“你在这里跟人家两口子掺和在一块,倒是没招人烦。”
吴越珩可不乐意了,衣衽一收,胳膊搭在一旁的案几上,探着身子绕过宁知远,对苏锦书说道,“你对着你家这个说谁呢,打量我们听不出来?也不知道哪两口子,新婚夜就拉着手不放了,也没觉得满堂宾客都是烦的。”
公主在一旁捂着嘴笑,笑着还加了一句,“现在这不是,过来找远哥儿拉手来了。”
苏锦书很喜欢公主这个人,除了跟吴越珩在一块的时候。
“我们家锦书可是新媳妇,跟你们两个皮糙肉厚的不一样,别可着打趣。”宁知远看苏锦书笑开了几分,便也没多想,“珩哥说,圣上已经在考虑重新启用我的事情了,左不过这两日。”
吴越珩也收起笑意,认真说道,“剑南的情况很不好,但是朝堂上的情况更不好。毕竟圣上一下子贬了两个一品武将,再贬一个怕是连安西四镇都得问问怎么回事。”
苏锦书没敢说话,心里骂道朝堂这不是应得的么。
吴越珩叹了口气,接着说,“咱们越国这十几年仗打下来,武官才是朝廷里的顶梁柱,好不容易打完了皇上突然来这么一出,真是……”
“没脑子。”公主接道。
这话还得公主说。
“我残了以后上不了战场,贬我也在意料之中,”宁知远想了想,接着说,“塞北当时也确实得留一个人,二品武官在那种地方不够用,本来是想调个别的一品来轮换,没曾想朝廷自有安排。”
“文官想控权?”苏锦书看这几个人这么口无遮拦,胆子也大了起来,“所以展示一下他们的权利。”
“担心功高盖主,所以先下手为强?没必要吧,皇兄还没到这个地步。”公主摇了摇头,步摇轻轻地晃了晃,“他不怕这个,怕的是他们做了什么亏心事吧,心虚了才想拿捏你们。”
苏锦书敏锐地感觉到一旁的宁知远呼吸一滞。
没有让苏锦书多想,宁知远说道,“皇上把今年的春分祭日大典改成……改成审判大会,我听到一个说法是,因为去年春天来得早,收成不好,所以想转移视线。”
公主纳罕道,“不好到要拿一个一品武将来祭?”遥遥地看着桌上的盛宴,她阿弥陀佛了一声,“真是罪过了。”
吴越珩看她可爱,搂在怀里笑着,“没有的事,去年春天确实来得早,我记得春分的时候宫里的花都落了一地。可是收成没什么耽误,南方才是主产区,那边四季如春,并无影响。”
苏锦书也不懂了。
“总之,”公主坐起身,总结陈词,“皇兄也好文官也罢,想收拾你,结果没成这是显而易见了,会用你,但是你也得放低姿态,先把这关过了再说,起码别天天背着狼子野心的罪名,明明乖得跟条哈巴儿似的。”
宁知远哼了一声,拱手,“微臣谢过公主殿下。”
聊了半晌,酒足饭饱,苏锦书和宁知远去送宾客,苏锦书满心疑虑。
宁知远书房的人是谁?李承泽又刚巧那时去拿书,待到她想去和宁知远商量,只见宁知远也是满脸的问号。
应该是发愁近来启用他的事情,这皇帝也不知道会给他设个什么坎,才能纡尊降贵地给宁知远驳一驳如今这些难听的骂名。
日子并没有等多久,满月宴后过了不到半月,圣上宣宁知远入朝。
苏锦书第一次和远方苏府的赵氏共情,人终究会变成这样么,苏锦书简直一刻也坐不住,赵氏和长夫人在房内,她径直站在圭表前,三个人跟陀螺似的,被宫里的皇帝拿着一根名叫宁知远的鞭子抽得转得飞快。
从卯时开始,到如今已是午时还没消息,午后正房的芍药都被晒得无精打采,看得苏锦书更是焦躁。耐心已几乎被耗尽,实际上她现在更冲到宫里指着皇帝的鼻子,让他快快还夫君来。
托公主的福,消息终究是来了,不到未时便派人来说,宁知远恢复被削之权,但是考虑到身体不便,只留在朝中为政,不可离开京城。
至于名声,给的说法是:非常时刻,戴罪立功。
苏锦书叹了口气。她倒是不在乎宁知远权利如何,只是希望宁知远别被骂,能洗清名誉。结果这么一来,他倒更成了野心昭昭的司马懿,圣上才是委曲求全了。
林氏看她依然皱着眉头,便安慰道,“徐徐图之吧,不可急这一时,这一动总是好过一潭死水,好孩子快来吃盏茶,你这杏花茶自己都没尝一口。”
苏锦书回屋,就着长夫人手里的茶喝了一口,长夫人拍了拍她,也叹了口气。等到酉时三刻确认宁知远一切安好只待出宫,林氏便叮嘱书辰等宁知远回来,直接先去苏锦书房里,两人歇息好再回来见她。
苏锦书唯有感激。
宁知远的腿脚“不便”,所以等他回来,天色将晚。一团一团的杏花落了下来,苏锦书在庭外刚甩掉头上堆着的花瓣,就又被晚风送来一团。待她正要骂一句今年的花期怎么这么长,便听到沉重的轮椅声。
她快步上前,抬头望去,只看到何辰书辰推着轮椅绕过小径,待到压过花枝,才见宁知远面色酡红,两眼迷蒙,精神萎靡,好像喝醉了一般。
等到近了,宁知远抬眼望苏锦书,一脸歉意,“圣上赐酒,不敢……不喝,书辰说…母亲让我来…见你,怕你担心。我一切都好,你别…别难过。”
苏锦书眼泪快要掉出来了,连忙对二人说道,“你们快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二人犹犹豫豫,宁知远便对他二人挥了挥手,两人便把宁知远送到苏锦书的房内后离开了。
宁知远酒量极佳,苏锦书是知道的。洞房那夜,他当时虽酒气极重,显然是被灌了不少,却仍把华服中的她又轻又稳地抱起,即便她当时猝不及防,也没被惊到。
后来谈及征战,宁知远会自豪地说,每次出征前夜,都会与将士们豪饮御赐美酒一坛,仿效霍去病洒酒于泉,祈愿百战百胜。
如今却连脑袋都是勉力支撑,等何辰书辰一走,便无力地靠在她怀里了。
苏锦书和冬画把他抬上床,芳兰端来醒酒汤和水盆,苏锦书便让她们都下去了。
毕竟宁知远是装残。万一被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欺君之罪。苏锦书尚不清楚何辰书辰知道多少,但是她房里的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苏锦书喂他喝了醒酒汤,给他脱了外套,解了发冠。待到扶着他睡下的时候,被宁知远一把拽住了袖子,拉到了他怀里。
苏锦书安抚着顺他的背,“回来了,回家了,这会儿在我房间里,睡一会儿吧,晚上我照顾你。”
肩膀动了动,好像是点了点头。
待到苏锦书欲放下他起身,宁知远却搂着不让她走,她便由着他抱。就这么抱了良久,宁知远嗫嚅着说了什么。
“什么?想喝水吗?”苏锦书靠近他,听他说话。
“对不起。”宁知远说道,没等苏锦书反应过来,听到他接着说道,“你别…哭,我以后不会……让你…哭了。”
苏锦书很是诧异,虽然她心里确实已经泪如雨下了,但是脸上却是镇定的,怕不是把她错认成了别人,便哄着他说,“好了好了,我不哭了,我好得很。”
“你替你姐姐……嫁给我……”
苏锦书心里一沉。
“你不高兴。我……本来应该…知道的。”
看来是没认错人,苏锦书赶紧解释,“还行,其实挺高兴的,尤其是知道你没事……”
“哭了……哭了一路。”宁知远接着说道,“你哭了……一路。手上都……是泪。妆……”
苏锦书正欲解释,便感到脖颈里有水滴下来。是宁知远在哭。
“对不起……我想着……悔婚,可是……圣上……”
他哽咽着,泪越流越多,半天说不出来完整的句子,苏锦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自己也快要哭了。
“你对我…好,你对我……笑着,总是……看着我……一直拉……我的手,你怕我…难过,又总是……看着我。”
苏锦书也无声地流下了眼泪,收紧双臂,把他抱得更紧。
察言观色是她从小寄人篱下,自学成才的本事,可是她长这么大,这是头一次得到回应。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得看明白什么话可以问陈叔,什么话不可以,不然会让他伤心叹气;她要看苏幕从朝中回来,什么脸色,和她的房里能拿到的份例有几分关系;她要看赵氏今天是不是生气,会不会迁怒到她身上,由此来判断问安声音是高还是低;她要看苏云书今天宴会回来有没有满意,她插上的簪子是不是盖了苏云书的风头,要让她去赵氏面前告告状。
她后来也习惯性地去看她身边所有人的脸色,包括宁知远。
苏锦书确实在担心他,他也收到了她的担心。
“我……好的时候……没看过你,如今……你看着我……对我好……”
“好了好了别说了,”苏锦书擦了擦眼泪,“还行吧,你好的时候我也没怎么看过你,不熟。”
苏锦书赶紧调整情绪,哄着他说道,“快睡吧,快睡吧。明天醒来就好了,醒来的话,我们再好好说。”
等她扶着宁知远躺下,宁知远还朦朦胧胧地眯着眼睛,瞧着她,舍不得闭上似的。
苏锦书很不客气地一把拉好床幔,起身去了另一侧的床打算在这儿歇息,这样的话宁知远要是夜里有什么不便,她也能反应过来照顾他。叫冬画进来铺好簟子,她去掩了窗户。
窗外暮春夜静,月明星稀,照得林断山明,庭院中花瓣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苏锦书闭好窗,不再去看。
此时无心爱良夜,也不在乎明月西楼,苏锦书拉好帐子,心里满是忐忑。辗转着便安慰自己道,入了宫安全回来,算是过了这一关了,等剑南再安定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