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珩要出发剑南的消息,不在苏锦书的意料之外。
事实上只有剑南危险了,宁知远才能被启用,他从背上叛乱的骂名,就开始成为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
想要兼而得之,只能是往后的日子再慢慢斡旋了。
“所以你就天天往这里跑?”长夫人看着公主,甚是不服气,“只有你家珩哥走了,你才想起这儿呢。”
公主笑得很不好意思,假装低头和苏锦书忙着逗小孩子,“家里闷嘛,承泽也天天往外头跑,就我陪着爹娘,蛮无聊的。”
苏锦书看着她们正想说什么,窗外熏风慵懒地卷着槐花的香气飘进来,苏锦书打了个喷嚏,两人连带着孩子都看着她笑了起来。
时值春末夏初,杏花的花期结束了,槐花的花期正好,长夫人很喜欢看,仰着头说“红漆黛瓦配上绿树白花,长得像我们剑南的刺绣”。院子里常常香气四溢,苏锦书一进门就香得鼻子直发痒。
长夫人虽然因剑南之事焦躁不安,但是吴越珩的本事她也是见识过的,日子慢慢过着,她也安下心来。
“承泽殿下没去吗?宁知远说,他喜欢跟着珩哥出去。”苏锦书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提及此人总有些不爽,她对李承泽了解过少,而李承泽在她面前又总是一脸的讳莫如深。自从那日书房外竹林前一别后,苏锦书总想着这个人。
公主又很不好意思地笑,“承泽哪会领兵打仗呀,走着走着就自己跑了,回的时候才去找珩哥。也就是小打小闹了,哪能在这种紧要关头带着他。”
真是皇家子弟,苏锦书心里冷笑。
“远哥儿呢?近来可好?”公主问道,“珩哥走的时候让我常去宫里问询一些消息,这样能帮帮远哥儿,我倒是没怎么去过。他应该是顺畅的吧?”
苏锦书叹道,“应该是吧?前些时日圣上赐酒,灌得他昏天黑地。要是这样就算过了关,那圣上真是善心难得了。”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苏锦书心里补了一句,磨难还在后头呢。
公主倒像是不疑有他,还是非常乐观,“皇兄可能长记性了,这日子还真离不了他们几个。往后就是想办法洗清罪名,慢慢来吧。”
长夫人和苏锦书对视一眼,没敢多说什么。
自从满月宴后,长夫人和苏锦书也闲不住了,又赶上宁知远也去忙事务,剑南又不安定,她们妯娌二人有时会去街上走走,散散心。
或者去苏锦书嫁妆里的那几个商铺书肆,或者去周京荣家名下的一些商铺小聚,满月宴后荀卓卿和宁家人的态度也好了许多,几人常常小聚,会听到不少市井传闻。
不出苏锦书所料,现在宁知远的名声可能比司马昭还难听。摄政大臣,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军队,什么难听话都有了,要想洗清罪名,只怕如今是南辕北辙,比之前更为艰难了。
“比起这个,”苏锦书想了想,还是向公主问道,“远哥儿的酒量一向很好,那天圣上赐的酒也是非同寻常,居然能把他灌成那样,他醒来后我问他,居然什么都不记得。”
“发酒疯了吧?醒来不好意思承认?”公主笑道,对上苏锦书平静的目光,便翘起嘴解释道,“开个玩笑嘛,他去宫里必然不是要去享福的,圣上要重新启用,恐怕也得远哥儿能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才行。”
长夫人点了点头,蚕眉有些曲折,“确实是,远哥儿近来无精打采的,我去问他,他也只说是政务繁忙。想来也得是事情堆积太多,朝廷才会召他赶紧去当牛做马,他又腿脚不便,必然会比往常疲惫。”
苏锦书却感到深深的不安。宁知远的演技非同寻常,且不说装残能瞒过宫里人,实属艺高人胆大,就说那天若不是酒后倾诉,连苏锦书天天在他身边看着他,都没发现宁知远对她从嫁过来那天开始就有那般歉意。
他向来脸上只是活泼开朗,即便苏锦书的观察力,也只能注意到他有些时候是在强颜欢笑。
可是如今却是连装都装不住,演都演不动了。真是政务繁忙吗?苏锦书满腹疑虑,宁知远没残,必然不是生理上精力不济的原因。
念至此,她也颇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两人。虽然她三人已是亲密无间,但是宁知远装残的事情,她也没敢和这两人提,只是一味地陪宁知远演着。
等他回来去书房问问,总这样可不行,得去找个郎中看看,苏锦书心里拿定主意。
等到了黄昏,苏锦书辞过二人,便打算去书房等宁知远。因临时起意,也不好麻烦他人,嘱咐了流光去跟自己房里的人说一声,便独自一人悄悄地来了。
宁知远的审美和她迥然相异。去他的书房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曲径通幽,碣石密布,所以他常跟苏锦书抱怨,当时修路的时候没想着要坐轮椅,现在每次去书房,轮子都颠得难受。
书房外全是茂林修竹,没有一朵花,有二三小厮在打扫庭院,环绕着竹叶斑驳,遮得很是严密,若是朗朗舒月之下能在此捧书夜读,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她有时候会和宁知远在这里看着地图和书肆里拿来的书,一起讨论一些观点,二人志趣相投,常常能探讨至深夜。有好几次差点没禁受住宁知远和他书房的美□□惑,险些就留下来过夜了。
想到这儿,她又忍俊不禁。上次跟宁知远说起《孟子》,宁知远坚定维护孟子观点,只有依赖君主仁政才能办大事,士农工商无一不仰赖君主仁德,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利益不过是俗世烟云。
苏锦书认为仰赖君主是有条件的,只有国富民强才能说礼义,上服度则六亲固的上一句,是衣食足而知荣辱。饭都吃不饱谁跟你天天仁义,谁给我饭吃谁就是仁义,谁对我有利可图谁就是仁义。
两人越聊越激动,搞得书辰频频探头来看,以为两口子有了口角。
可是这样一个信赖天命君主的人,身上背着篡位摄政,图谋不轨的骂名。这世上的事,就是这般荒谬。
苏锦书想着,进门时呆呆地撞上个人,一抬头,那人拿着一本《淮南子》瞧着她,定眼一看,居然是何辰。
何辰和书辰二人都是宁知远的贴身小厮,但是总是书辰陪宁知远多一些。苏锦书对宁知远心里没什么芥蒂,唯有一件事她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皱巴巴的。
回门那日回家的车马里,苏锦书问及为何公主拜访还要吴越珩捎口信,宁知远摇头示意她噤声,后来好像忘了这回事一般,也一直没跟她解释。
倒不是苏锦书斤斤计较,主要是宁知远这人实在细致体贴,唯有这一事做得不太寻常。苏锦书便留了些心,发现他身边没有何辰的时候,连说话也会放松许多。
后来听她房里王力家的婆子说,这何辰是林氏从宫里要来的,认了何管家做干爹,又比宁知远大几岁,又聪明识字,林氏便要他管着宁知远好好读书,所以宁知远从小就有些怕他。
看着这本《淮南子》,苏锦书也有些又敬又怕。
这本书在如今甚是流行,因方学士前些时日兴起校注,一时间竟然是洛阳纸贵。可内容实在高深,连她都看得云里雾里,何辰居然在此背着众人悉心研读,实在钦佩。
“少夫人怎么在这儿?冲撞了少夫人,何辰该死,”何辰赶忙放下书,冲苏锦书躬身道歉,“远哥儿还没回来,我便想着先给远哥儿收拾收拾……”
苏锦书连连摆手,“你爱看书这是好事,毕竟你这么个聪明人,多看些才好。我打扰你了,你且先在这儿看着,我去里屋等就好。”
何辰起身,也没坐住,赶忙收拾好东西就为苏锦书烹茶,倒给苏锦书看得甚是惭愧,便也跟着收拾些点心准备一会儿吃。没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完了,书房内颇有些尴尬,苏锦书便看着房里的鎏金狻猊香炉发呆。
好在没多久,苏锦书便听到轮椅在羊肠小道上磕磕绊绊的声音。
苏锦书心下暗喜,赶忙起身去出门接他,何辰在一旁给她打了帘子,二人绕过庭院,便看到竹丛中有一人,身形俊秀颀长,头上一根白玉簪,竹叶掩着脸面,苏锦书心下暗叫不好。
过了一会儿,坐在轮椅里的宁知远也出现了,身后跟着推着轮椅的李承泽,再后面跟着书辰。
苏锦书叹道果然是他,以后来宁知远书房可得提前说一声再来了,天知道要遇见些什么人。
宁知远颠了许久才过来,看着他二人,便笑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不高兴我回来?”
我们两个?苏锦书看着李承泽翘起的嘴角,便回头看,恰好捕捉到何辰没来得及收起的,略显厌烦的表情。
他也讨厌李承泽?
李承泽在后面轻轻一笑,夹着风中竹叶声,音色甚是好听,“怕是见着我不高兴了,既扰了嫂子的闺房情趣,又添了何辰的麻烦,少不得今天要讨人嫌了。”
说罢,便推着宁知远进了书房,很不客气的样子,他们三人便在后面跟上。
李承泽把宁知远安置好,便直去角落拿起宁知远的“叔夜”,按着弦拨弄了两声徵音,叹道,“真不愧是广陵之器,果然不同凡响。”
宁知远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要喜欢直接拿去。”
李承泽摇了摇头,“以后有一天,你会很乐意奏响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