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熬了,我每日每日地盘算着,像是沙粒一般艰涩地划过沙钟那个细小的口子。
细细算来,我在坤德宫已经过了十九个年头。少年之时踌躇满志,想着真的能陪着身边君临天下之人做出一番事业,直到收到另一个人的死讯,我才发觉我已经老了,我和身边那人也不再年轻了。
宫里的杏花看着我脸上的粉盖着皱纹日胜一日的厚,我看着宫里的杏花开了又谢日胜一日的粗壮。尤其是到了冬天,连个花也看不着了,光是粗粗笨笨的树干,看得我简直要落泪。
红颜弹指老,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今日是小年夜,宫里的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地响,即便我躲在寝殿里,胸口还是震得生疼。抬眼望去茫茫一片夜色,时不时闪着纷红骇绿的光,隔着四层纱都能闻到鞭炮爆出来的烟尘味。
我感到有些厌了,又怠懒去招呼宫女们去遮了帘子。我又是从何时起变成这副模样的,凡事郁郁寡欢,兴致索然。
“娘娘,门外来了几个嫔妃要拜会,奴婢让她们回去了。”
“知道了。”
看着她们尚且汲汲营营想做些什么,我不由得有些嫉妒。年轻真好,盼着种树,盼着花开,盼着结果子。
这世上的大多数,种下一个杏子,总是期盼它能开些漂亮的花。
日子久了见得人多了,就会发现还有些人不想种杏子,只想看花摘果子。
我是第三种,我种下了杏子,无所谓这花开不开,也不期待它结不结果子。
如今大势已去,心如死灰。我总想着,可能人生就是这样的,花开花落匆匆一场,什么也抓不住。
杏子什么也不知道,开花一味地香,结果一味地循着阳,杏子自己也未必想这样,只是接受了这样的命运,总是强过埋在土里不见天日,生于黄土,老死于黄土。
可是见了天日,也要过这一年四季,辛苦熬过春天,最后零落成泥,顶着日头花褪残红,清杏尚小,过了秋天累累的一树,要跟别的杏子争日头,这杏子也未必甜美,或者跟我一样烂透了,可怕的是辛苦一世结了果子,也不过是静老等死。
这是我唯一的慰藉,我们大家都是要死的。
如果非要挑个死法,我宁愿是如今这般,遭过百般报应得了天谴,而非清白一世贫苦而终。
这坤德宫不算小,后宫之中最为奢华,不知多少倾城之姿,翠颦蛾眉为了这坤德宫熬尽心头血。可是若把它当作是我的七尺之棺,我倒觉得委屈了我。
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我要母仪天下,我要帝后呈祥,我要共御乾坤,我要让全天下那些道貌岸然之人看看,我之前跟你们说的是对的。
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好人没好报,恶人行大道,那些杀人放火的人是怎么缠上金腰带,修桥补路的人是怎么把尸骨都填了沟渠,我的娘怎么走的,我的弟弟怎么没的,那个杀人犯是怎么爬到庙堂之上的,那群小人是怎么弹冠相庆的,我就是这么看着这些长大的。
所以我坚信于此,这便是我的道。
我就按着我的道走,我从贱籍女子走到秀女,从秀女走到世子妃,从世子妃走到坤德宫,什么清正谏臣,什么威化将军,什么皇亲国戚,什么雅客高人,见了便斗,斗着便杀,杀不了的就贬得远远儿的,最后这些自诩清高的国之栋梁见了我,不都是纳头便拜吗?
我是对的,世子府的红灯帐,坤德宫的凤袍长,这一句句的千岁,一声声的娘娘,跪下时掀起的衣裾敛起的袖衽,遮住了天上的日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就是对我得道的奖赏。
我自感春风得意,我费劲一切心力经营着我的道,经营着我的宫殿,经营着我的树,我的花,我的枝枝蔓蔓。
可是我收到他的死讯时,还是愣了许久。当时正在院中,只是风吹过来的时候,面颊冷得生疼。正叹今年的西风怎生这般刺骨,一张口声音喑哑不堪,抚上脸,手上便染了水渍一片。
还是不小心掉了几滴眼泪。
这便是我的得道之路,寒来暑往,冷暖自知,笑不知其乐,哭时不知其悲。数十载在其中苦苦扎根,上顶着风刀霜剑,下掘着黄泉厚土,待到春来发几枝。
虽偶感快慰,然而更多的时候,只是希望自己从来不得其道,从未有过这一生。
苏锦书这个人,我记得她。她尚在襁褓之中时就注定这一生要历尽坎坷。我曾嫉妒她的出生,但是我期待她经历一切,最后成为我的同道中人。
我冷眼看着她的苦难,就像我回首冷眼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唯唯诺诺,自降身份,无人理睬,只能在良辰美景,宫廷盛宴里自娱自乐。我期待她长大,理解我,成为我。
可是等她终于长大了,见到我,说要给我讲话本子,她要讲警世恒言怎么因果轮回,讲赵氏孤儿怎么大仇得报,讲后人怎么为那岳鹏举陈冤昭雪,讲窦娥怎么让那三尺白练染上了血,六月晴天下起了霜。
明明是一样的土壤,当真是长成了和我不一样的人。
可是我早已长成树木,就算是不才的山木,也自有我的风景。绝望是我的养分,恶毒是我的花瓣,怨恨是我的枝叶,骄傲是我的果实。如今你苏锦书见了我也要先三跪九叩才能直起身子,又要在这里给我讲什么话本子?
皇帝当年为了让杏花在四季都开着,特意招人勘测了一汪暖泉。当年圣眷之下我只是欣喜,便日日去那暖泉,看水也看花。后来暖泉再也不暖了,花也不开了,我也仍去日日看水。
暖泉暖的时候常有人清理,日子久了,水把这石头磨得越来越光亮,泉水倒是日渐乌糟。我看着这石头,再看着这泉水,只觉一个像我的衣服首饰,一日胜一日的雍容靓丽,一个像我的心肠,一朝比一朝的腐烂恶臭。
这浮浮沉沉,求道得道几十年,我已不在乎因果善恶,也不再对天道有任何的信仰。我有我自己的道,我是皇后,我是一国之母,我才是天道。
我盼着苏锦书变成和我一样的人,我盼着天下都和我行一样的道,我盼着话本子里的恶人都能如愿,我盼着赵氏孤儿是一场篡位的阴谋,我盼着窦娥的尸首在日头下暴晒,发烂,发臭。
就像当年那些人盼着清清白白的我去死一样。
可惜了。
可惜当我是个好人的时候,我如今的愿望无一落空,恶字当头,奸人当道;当我终于成了恶人,那话本子的结局又落到我头上了。
他前些时日死了以后,我命人去砍了暖泉那边所有枯掉的杏花,以后再也没有去过了。宫人拖着残枝时路过我殿前的路,我便去看了看,树干粗壮笨拙,多年不开花,枝蔓扭曲得很丑陋不堪。
外面又是一阵炮响,隆隆的声音敲得窗棂都在抖,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恍然觉察到夜深了,凉了许多。
“娘娘,陛下听说您身子不舒服,说一会儿宴席散了便来瞧娘娘,让奴婢来跟娘娘知会一声。”
我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吧,皇后,行路至此,罪有应得,我要走完我的路,行完我的道,我要死于皇后之名,死于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