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血绣织罗
玄色披风浸透雨水,沉甸甸裹着苏折腰。谢沉渊那句“认得它?”混着惊雷砸进耳膜,震得她脊骨发寒。
巷口番役的脚步声已逼近,他却不动如山,腕间那道蜈蚣胎记在电光下狰狞盘踞,雨水冲开血污,红痕越发刺目。
“奴……”她喉头滚动,右眼仅存的管状视野里,他审视的目光像淬毒的针,“奴只是觉得……这疤生得骇人。”
拙劣的掩饰。
谢沉渊低笑一声,染血的指尖拂过腕间红痕:“是么?”他猛地俯身,气息裹挟血腥压下来,“苏姑娘剐咱家袖口时,指甲可利索得很。”
铁靴踏水的声响已到巷口。
“督主!倭寇尸首已清理完毕!”番役统领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
谢沉渊直起身,绛紫袖摆垂落,彻底掩去那抹猩红。“回衙。”他撂下二字,再未看她一眼,身影没入雨帘。
苏折腰瘫坐血水中,指尖抠进青石板缝。
他知道了。
知道她在试探,知道她认得这胎记——甚至可能知道她是苏烬的妹妹!可他为何不杀她?为何留着她这双可能窥破秘密的眼睛?
*除非……这双眼睛对他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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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敲过,醉月阁顶楼烛火通明。
绷架上的素绢浸透暗红。苏折腰右眼蒙着新换的素纱,视野缩成针尖大的一点昏黄。指尖捻着金线,在绢上艰难游走——白日龙王庙的飞檐斗拱已显轮廓,檐角那枚褪色的八卦镜,正被血线一针针绣出裂纹。
针尖刺入绢帛的刹那,剧痛如烧红的铁钎捅穿太阳穴!
“唔!”她闷哼栽倒,打翻手边针线箩。染血的琉璃盘扣滚落出来——谢沉渊袖口剐下的那颗,血沁在玛瑙纹里,盘扣中央一点金芯,在烛火下诡异地反着光。
鬼使神差地,她将盘扣凑近残存的视野。
金芯在昏黄光晕里放大、旋转……竟显出一行细若蚊足的阴刻小篆!
**“甲字七库,龙骨为钥”**
甲字库?宫中存放军械图纸的禁地!
兄长苏烬当年押运的十万两军饷,正是为甲字库新铸的火铳采买精铁……难道他的死,与库中某物有关?这琉璃盘扣,是谢沉渊故意遗落的饵,还是他也在追查此物?
无数疑窦毒蛇般噬咬心脏。她猛地攥紧盘扣,尖利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滚落,滴在绢上未绣完的八卦镜中央,将裂纹染得越发狰狞。
*得去一趟龙王庙。*
*赶在谢沉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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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龙王庙坍了半边山门,断壁残垣淹没在荒草中。
苏折腰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打,脸上抹着灶灰,右眼蒙着灰布,仅靠左眼一线昏光摸进破殿。蛛网挂满残破神像,供桌积着厚厚香灰。她指尖拂过桌面,触到一道新鲜的锐器划痕——是倭刀!
心跳如鼓。她循着记忆中的血绣图景摸索到殿角,朽烂的木板下果然有处松动的青砖!撬开砖石,一股浓烈的鱼腥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靛蓝海波纹锦带、半截断裂的倭刀、几枚沾着黑褐污迹的银锭……还有一只巴掌大的乌木匣!
匣子入手沉甸甸,锁孔形如扭曲的海浪。她摸出发间那枚琉璃盘扣——金芯大小竟与锁孔严丝合缝!
“咔哒。”
机括轻响。匣盖弹开,一卷泛黄的羊皮静静躺在其中。
她抖开羊皮,残存的右眼视野艰难聚焦——
竟是半张海防图!标注着吴淞口炮台、水师巡防时辰,图末一行血字惊心:
**“七月初七子时,沙洲岛接货——龙骨”**
龙骨?甲字七库的“龙骨”?
惊雷在脑中炸响!三年前七月初七,正是兄长押运军饷失踪之日!鬼蛟帮劫的不是饷银,而是借军饷船队掩护运送这要命的“龙骨”!
殿外倏然传来枯枝断裂声!
苏折腰瞬间吹熄火折子,蜷身滚入神龛后的阴影。杂沓脚步踏破荒庙死寂,火把光亮透过破窗棂,在残壁上投出憧憧鬼影。
“搜仔细了!那娘们肯定来过!”粗嘎的倭语混着浓重酒气。
“大哥放心,这瞎眼耗子跑不了……嘿嘿,提督衙门那阉狗怕想不到,咱们故意留的‘窝点’,专钓他上钩!”
苏折腰血液骤冷。
圈套!龙王庙暴露是圈套!谢沉渊若来……
念头未落,破庙山门轰然爆裂!
木屑纷飞中,一道绛紫身影踏着夜风掠入,绣春刀光如冷月劈开黑暗!
“阉狗来了!杀!”倭寇狂吼着扑上。
刀光、血影、嘶吼瞬间塞满破庙!苏折腰蜷在神龛后,右眼昏黄的视野里,谢沉渊肩头未愈的伤口在厮杀中崩裂,血迅速染透半身官袍。
三名倭寇呈品字形将他围在殿心,为首独眼倭寇的刀锋直刺他心口!
“噗嗤!”
刀锋没入皮肉的闷响让苏折腰浑身一颤!
可倒下的却是独眼倭寇——谢沉渊竟不避不让,任由刀尖擦着肋下刺入,同时反手一刀削飞了对方头颅!热血喷溅上神龛,淋了她满脸。
剩余倭寇被这以伤换命的狠戾骇住,攻势一滞。
谢沉渊趁机旋身,绣春刀泼风般扫过,两颗头颅冲天而起!最后一名倭寇怪叫着扑向破窗,却被他甩手掷出的断刀钉死在窗棂上!
死寂重新笼罩破庙。
谢沉渊拄刀喘息,肋下伤口血如泉涌,染红脚下砖石。他抬眸,目光如淬毒的箭,精准射向神龛后的阴影。
“出来。”
苏折腰攥紧怀中羊皮卷,指甲掐进掌心。
脚步声逼近,绣春刀尖挑开垂落的破幡。火光映亮她灰布蒙眼的狼狈模样,也映亮谢沉渊苍白脸上溅满的污血。
“苏姑娘,”他声音嘶哑,刀尖却稳稳指向她怀中的乌木匣,“看来今夜,钓到大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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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衙门地牢,血腥混着霉味呛人。
苏折腰被铁链锁在刑架,怀中羊皮卷与乌木匣早已被搜走。谢沉渊端坐太师椅,慢条斯理擦拭绣春刀上凝固的血痂。他肩头与肋下的伤草草裹着白布,洇出大片暗红。
“鬼蛟帮的窝点,”他抬眸,刀尖在烛火下流转寒芒,“苏姑娘是如何找到的?”
“血绣。”她哑声吐出二字,右眼蒙着的灰布下渗出湿痕,“以眼为梭,以命为线……督主不是早猜到了?”
刀尖倏然抵上她脖颈!
冰冷锋刃压着跳动的血脉,谢沉渊的声音贴着她耳根滑入:“那龙骨呢?甲字七库的钥匙,你从何得知?”
苏折腰浑身僵冷。
他果然知道!知道盘扣里的秘密,知道兄长的死因!
“奴不知什么龙骨!”她豁出去般仰头,灰布被血泪浸透,“奴只想查清兄长苏烬是枉死,还是真做了通敌的鬼!”
“苏烬……”谢沉渊玩味地咀嚼这个名字,刀尖缓缓下移,挑开她蒙眼的灰布。
烛光刺入残存的右眼,视野里昏黄炸开。苏折腰痛得痉挛,却死死咬唇不吭声。
染血的手指抚上她剧痛的眼睑,力道重得近乎凌虐。“疼么?”他问,与雨巷那夜如出一辙。
她猛地偏头咬住他手指!
贝齿狠狠嵌入皮肉,铁锈味在口中弥漫。谢沉渊闷哼一声,却未抽手,任由她发狠撕咬。
“疼就咬。”他声音低哑,另一只手竟扣住她后脑,将她更重地按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总比剜心强。”
苏折腰僵住。
他腕间那道蜈蚣胎记近在咫尺,随脉搏微微搏动。三年来蚀骨的恨与此刻唇齿间的血腥交缠,冲得她眼前发黑。
“苏烬没通敌。”谢沉渊突然道。
她猛地松口,难以置信地抬头。
“三年前军饷船队里,混进了鬼蛟帮要运去沙洲岛的龙骨。”他抽回血肉模糊的手指,在官袍上随意抹了抹,“你兄长察觉有异,试图沉船毁钥……被灭口。”
地牢死寂,唯闻血滴落地的嗒嗒声。
苏折腰浑身颤抖,锁链哗啦作响:“那你为何不替他昭雪?!为何任他背着叛贼污名?!”
“昭雪?”谢沉渊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眼底却结着寒冰,“甲字七库里锁着先帝陵寝的堪舆图!严世祯那老狗勾结倭寇盗掘皇陵,你兄长撞破此事,谁敢让他活?!”
惊雷在脑中炸响!
盗掘皇陵……诛九族的大罪!难怪兄长死无全尸,难怪谢沉渊忍辱追查……
“那夜画舫,”他忽地逼近,染血的手指捏住她下巴,“你剐开咱家袖子,是想确认这道疤?”他抬起左腕,蜈蚣胎记在烛下如活物扭动,“苏烬腕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是么?”
苏折腰如坠冰窟。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又如何?”她豁出去般冷笑,“督主要杀我灭口,为严首辅清扫后患?”
“严世祯?”谢沉渊嗤笑,指尖摩挲她眼下干涸的血泪,“他算什么东西。”他俯身,气息裹挟血腥与松香,一字一句烙进她耳膜:
“这道疤,是先帝亲子才有的赤螭印。”
“苏烬有,咱家有……”他指尖划过她煞白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也有。”
地牢烛火“噼啪”爆开灯花。
苏折腰右眼残存的视野里,谢沉渊的脸在昏黄光晕中模糊扭曲,唯他腕间那道赤螭胎记,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溃散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