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骨烙
地牢烛火“噼啪”爆响,灯芯蜷曲成灰。
苏折腰右眼残存的昏黄光晕里,谢沉渊腕间那道赤螭胎记正灼灼跳动,如烧红的烙铁烫进她溃散的瞳孔。
“你也有。”
三个字裹着血腥气,在阴湿的牢壁间撞出回音。
她猛地抬手摸向自己左耳后——那里有块指甲盖大的旧疤,幼时娘亲说是火盆烫的。指尖触到微凸的皮肉,此刻却如有万蚁啃噬!
“不可能……”她喉间挤出破碎的气音,“我爹只是江宁织造局的绣工……”
“苏承业?”谢沉渊嗤笑,染血的手指忽地探入她衣襟!
苏折腰惊喘未及,颈间一凉——娘亲临终挂在她颈间的长命锁已被扯断银链!锁身沾满血污,被他捏在掌心。
“江宁织造局苏承业之女,苏折腰。”他念着锁背铭文,指腹狠狠擦过“苏”字刻痕。陈年包浆剥落,竟露出底下鎏金的阴刻小字!
**“昭”**
烛光跳上那个字,金芒刺得她右眼剧痛。
“先帝第七女,封号昭阳。”谢沉渊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一字字剐开她血肉,“三岁夭折于痘疫,葬于皇陵西侧妃园寝——严世祯掘的,就是你那口空棺!”
苏折腰如遭雷殛,浑身血液倒灌!
娘亲临终前枯槁的脸在眼前晃动:“锁……死也不能摘……这是保命的根……”原来这“根”,是斩不断的龙脉孽债!
“那苏烬……”她抖得锁链哗啦作响。
“我们的三哥。”谢沉渊将长命锁按回她染血的掌心,“先帝唯一活到成年的皇子,本该继位。”他盯着锁上那个“昭”字,眸底翻涌着黑沉的血色,“却被严世祯调包的痘痂害死,顶着‘苏烬’的贱名,做了通敌的野鬼!”
“轰——!”
牢外猝然传来爆炸的巨响!整座地牢剧震,沙石簌簌落下。
“报——督主!”番役浑身是血扑跪在地,“首辅府死士炸了诏狱外墙,劫走了严世祯!”
谢沉渊眼底寒光骤闪,绣春刀瞬间出鞘:“追!”
他旋身欲走,却又顿住。刀尖猛地回挑——
“咔嚓!”
锁住苏折腰的镣铐应声而断!
“想亲手替你三哥剐了那老狗,”他将染血的刀柄塞进她掌心,“就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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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倾盆,火把在长街连成扭动的火龙。
苏折腰攥着刀柄踉跄奔出衙门,右眼视野已坍缩成针尖大的光点。雨幕中,谢沉渊绛紫身影如鹘鹰掠上屋脊,直扑城南!
“在那里!”番役嘶吼。
前方乌篷船正冲破雨帘疾驰,船头立着臃肿的严世祯,数名死士张弓搭箭!
“放!”
淬毒的弩箭撕裂雨幕!谢沉渊旋身挥刀格挡,肩头未愈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混着雨水泼上苏折腰脸颊。
一支冷箭却刁钻地射向船尾摇橹的番役!
橹手惨叫落水,乌篷船瞬间打横,竟朝着废弃的漕运码头撞去——那里堆满前朝遗留的火药桶!
“跳船!”严世祯嘶嚎着扑向水面。
电光石火间,谢沉渊猛地拽过苏折腰跃下屋脊!
“轰隆——!!!”
震天巨响中,码头化作冲天火海!炽热气浪将二人狠狠拍在青石板上,碎木如箭雨般溅落。
苏折腰右眼最后一点光,被爆炸的烈焰彻底吞噬。
无边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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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鼻的硝烟味中,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身下人压抑的闷哼。
谢沉渊!
爆炸瞬间竟是他垫在她身下!此刻他后背插满焦黑的木刺,血水在雨洼里蜿蜒成溪。
“严世祯……往芦苇荡跑了……”他声音嘶哑,攥着她腕骨的手却铁钳般紧,“扶咱家起来。”
苏折腰在黑暗中摸索,触到他肩头一片黏腻的温热血肉。她咬牙搀起他,掌心下的躯体绷紧如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踏着血印。
“为什么?”她声音抖在雨里。
“什么?”
“替我挡爆炸……还有地牢里……”她攥紧染血的刀柄,“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谢沉渊脚步一顿。
雨声敲打着两人之间粘稠的黑暗。
“因为你这双眼睛,”他忽然捏住她下巴,染血的拇指碾过她干涸的眼眶,“是唯一能‘看见’龙骨在哪的东西。”
寒意瞬间冻结血液。
原来如此。什么兄妹血脉,什么复仇昭雪,他护的只是能破译海防图的活工具!
芦苇荡深处传来兵刃交击声。
严世祯的嚎叫刺破雨夜:“给老夫杀光这些阉狗!”
谢沉渊猛地将她推向身后番役:“护住她眼睛!”旋即提刀扑入战团!
黑暗中,厮杀声、惨叫声、骨裂声混着雨声灌入耳膜。苏折腰攥着那柄绣春刀,指尖抚过刀柄缠着的靛蓝海波纹锦带——是龙王庙那夜他从倭寇刀上扯下的。
*以眼为梭,以命为线……*
既已盲了,何惧再付一命?
她猝然举刀割破掌心!
热血涌出,浸透锦带。剧痛从空洞的眼窝炸开,却有什么在绝对的黑暗中疯狂滋生——
不是光,是触觉。
雨滴砸在芦苇叶上的震颤、刀刃破开皮肉的轨迹、甚至三丈外严世祯因恐惧加速的心跳……都化作洪流冲入脑海!
“左前三步,地陷!”她厉喝。
正追砍番役的严世祯一脚踏空,踉跄栽倒!
“右肋!”
谢沉渊刀锋如毒蛇般擦过死士格挡的臂膀,精准捅入严世祯右肋!
“妖女!你是妖女!”严世祯捂住喷血的伤口嘶嚎。
苏折腰踏着血水步步逼近。绝对的黑暗里,她“看见”这老贼颈脉突突跳动,闻到他身上陈年檀香混着尿臊的恶臭。
“三哥死的时候,”她举起染血的绣春刀,声音冷得像地底寒冰,“你在笑吗?”
严世祯瞳孔骤缩!
刀锋割开雨幕的刹那,一道黑影从芦苇丛中暴起!淬毒的袖箭直射苏折腰后心!
“小心!”谢沉渊的嘶吼与□□被穿透的闷响同时响起——
他竟再次以身挡箭!
淬绿的箭镞没入他左胸,血瞬间泛出黑紫!
“谢沉渊!”苏折腰失声。
怀中躯体沉重倒下,冰冷的脸颊贴上她颈窝。严世祯趁机连滚带爬扑向河滩,却被斜刺里飞来的一柄倭刀钉穿大腿!
“啊——!”
惨嚎声中,河滩乱石后转出一道高大身影。斗笠压得极低,手中倭刀滴着血。
苏折腰浑身血液冻结——那走路的步态,那握刀时小指微曲的习惯……
“三……哥?”她颤声。
斗笠抬起,露出苏烬疤痕交错的脸。左颊一道刀疤贯穿眉骨,却压不住眼底翻涌的狂乱。
“昭阳,”他盯着她,声音粗粝如砂纸摩擦,“跟我走。”
“不……”她抱紧怀中迅速冰冷的躯体,“他中毒了!解药……”
“解药?”苏烬狂笑,刀尖指向垂死的严世祯,“这老狗为了灭口,早把当年知情的太医全毒死了!”他忽地逼近,染血的手抓向她腕骨,“这阉狗骗你认兄,不过是想用你的血开甲字库!只有我……”
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精准捅入他后心!
垂死的严世祯趴在泥泞里,手中匕首柄嵌着龙眼大的东珠,脸上扭曲出最后的狞笑:“一起……下地狱吧……”
苏烬踉跄跪地,血从口中汩汩涌出。他死死盯着苏折腰,染血的手竭力伸向她:“昭阳……别信……”
五指颓然垂落。
暴雨冲刷着两具迅速僵冷的尸体。苏折腰跪在血水泥泞中,怀中谢沉渊的气息已微弱如游丝。
她摸索着撕开他胸前箭创,低头吮上乌黑的伤口!
毒血混着苦腥涌入喉管。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如困兽般的呜咽,也听见谢沉渊渐弱的心跳下,一句碾碎在齿间的呓语:
“阿昭……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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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衙门寝殿,药气苦得呛人。
苏折腰眼前是无边永夜,指尖却清晰“看”见谢沉渊胸口的乌黑箭创。太医剜去腐肉的每一次下刀,他压抑的每一次战栗,都化作细密的针刺入她指尖。
“毒入心脉……除非用赤螭血脉至亲之血为引,佐以千年雪莲……”太医颤声。
苏折腰摸索着抓过案上匕首。
锋刃割开左腕的刹那,温热血流涌进药碗。她将手腕按在谢沉渊冰冷的唇上:“喝下去。”
昏迷中的男人喉结滚动,无意识吞咽。
腕间剧痛蔓延,她却觉一股灼热从相连的皮肉烧起,直冲空洞的眼窝——
黑暗的视野里,竟浮出点点金芒!
金线游走交织,在虚无中勾勒出一幅浩瀚的江海舆图:岛屿、暗流、炮台……正是龙王庙羊皮卷缺失的另一半!
“呃啊!”她痛哼蜷缩,腕间血流如注。
太医惊呼着上前止血,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腕子。
谢沉渊竟睁开了眼!
他惨白的唇染着她的血,目光死死锁住她因剧痛而痉挛的脸,嘶声喝令:
“拿绣绷来!”
绷架上素绢如雪。苏折腰染血的指尖抚过细绢,右眼空茫的黑暗里,金线正疯狂编织沙洲岛的全貌。
针尖刺入绢帛的刹那,腕间伤口与眼窝同时灼烧起来!
血珠滚落素绢,晕开妖异的红。金线却如活蛇游走,勾出暗礁、漩涡、倭寇接应的帆影……
“噗!”
一口黑血喷上绢面!谢沉渊死死撑住案角,胸腔起伏如破风箱:“继续……绣……”
苏折腰抹去唇边血渍,银针穿刺如飞。
血线在绢上蔓延成海,吞噬金钩的帆。最后一针刺入时,她腕间血流倏止,眼窝灼痛骤歇。
绷架上,一幅完整的《东海鬼蛟布防图》浸透鲜血,在烛光下森然欲活。
谢沉渊染血的手抚过海图,指尖停在沙洲岛中央的骷髅标记。
“够了……”他喘息着,将虚脱的她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枯槁的发顶,“睡吧,阿昭。”
她坠入黑暗前,只觉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额间。
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