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雨刃沾衣
更漏滴到卯时,苏折腰的左眼已蒙上薄纱。
昨夜绣绷前晕眩倒地时,绷架勾落了案头胭脂匣。殷红膏体泼溅满地,如凝固的血洼,浸着那枚从谢沉渊袖口剐下的琉璃盘扣——血沁进玛瑙纹路里,像蜈蚣胎记生出了血管。
“姑娘!严首辅又派人送帖子了!”小丫鬟撞开门,手中描金请柬烫金处闪着冷光,“说、说今夜府上赏《韩熙载夜宴图》,请姑娘务必……”
“说我染了风寒。”苏折腰背身立在窗前。左眼纱下刺痛如针钻,视野里灰翳浮动。
小丫鬟噗通跪地:“首辅的人撂了话……若姑娘不去,明日就封楼!”
窗棂“咔”地裂开细纹。
封楼。三千姐妹流落勾栏瓦舍,严世祯这是拿醉月阁的命脉逼她入笼!
她猛地扑向绣架。素绢绷紧,金线在指间绷成弦。视野里灰翳翻涌,却压不住她引针刺绢——唯有《苏绣密信谱》中“漕运暗路图”,能换那老匹夫暂缓封楼!
针尖没入绢帛的刹那,左眼剧痛炸开!
金线陡然化作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瞳孔!她闷哼一声蜷倒在地,冷汗浸透重衫。再睁眼时,左半视野已如蒙了十层灰纱……
*以眼为梭,以命为线。*
染血的指尖抚过绢上初现的河道脉络,她低笑出声。这买卖,倒比严世祯的嘴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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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府水榭浮在荷塘上,灯火倒映如碎金。
苏折腰一身月白素锦,鬓边簪着新折的木芙蓉。花汁染得指甲微红,恰掩住指尖为绣图刺破的血点。严世祯腆着肚子迎上来,酒气混着檀香熏得人作呕:“折腰这通身气派……哪像风尘中人,分明是瑶池仙嘛!”
肥厚手掌顺着她脊骨下滑,停在腰窝重重一捏。苏折腰袖中银针已抵住他后腰死穴!
“首辅大人,”她凑近他耳畔呵气,“醉月阁三千姐妹的身契……”
“好说!”严世祯大笑,金牙在灯下闪光,“只要你今夜……”
“咻!”
利矢破空声撕裂笙歌!
一支弩箭钉穿严世祯头顶玉冠,“铛”地扎进身后描金柱!女眷尖叫声中,数道黑影踏着残荷飞掠而来,倭刀寒光直劈首辅头颅!
“护驾!护驾啊!”严世祯鬼嚎着拽过苏折腰挡在身前。倭刀已至面门,她甚至看清刀锋上淬的靛蓝海波纹——
鬼蛟帮!
冷铁腥风割面刹那,绛紫身影如鬼魅切入!
绣春刀出鞘龙吟压过所有嘈杂。谢沉渊旋身斩断倭刀,刀光泼雨般绽开。血雾混着冷雨喷溅,苏折腰颊上一热,半只断耳黏腻地滑落她襟口。
一只冰冷的手猛地将她拽离人肉盾牌!
“闭眼。”谢沉渊的声音贴着她耳廓擦过。
黑暗吞噬视野的瞬间,她听见刀刃割裂软骨的闷响、喉管喷血的嘶嘶声,以及……雨打残荷的噼啪。像极了三年前法场诀别时,刽子手刀锋滴落的雨。
当死寂降临,她颤睫睁眼——
水榭已成血池。断肢浮在酒液与血水间,严世祯瘫在桌下尿湿了锦袍。谢沉渊背对她立于尸山之中,绣春刀尖垂落一滴浓血。玄色披风被刀风撕裂,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涌血,将绛紫官服染成黑紫。
他忽地转身,染血的手指抬起她下颌。
“怕了?”他眼底映着满地猩红,唇边却噙着丝古怪笑意。
苏折腰喉头滚动。左眼灰翳中,他肩头翻卷的皮肉狰狞蠕动。鬼使神差地,她抬手蘸了那温热血迹,抹在自己苍白的唇上。
“督主的血……”胭脂混着血渍在唇瓣化开,妖异如噬人的花,“是烫的。”
谢沉渊眸底骤暗!
玄色披风劈头盖脸罩下,裹住她湿透的身躯。浓重的血腥气与冷冽松香瞬间吞没呼吸。
“苏折腰,”他的声音透过浸血的布料沉沉压来,“想在这吃人的地界活命……”
披风下,他冰冷的指尖擦过她染血的唇,力道重得像要碾碎花瓣。
“就学会依赖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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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风沉甸甸压着肩,血水顺着衣褶滴在醉月阁的木梯上,嗒、嗒、嗒。
谢沉渊半挟着她踏入顶楼绣房,反手甩上门闩。“哐当”一声,一柄倭刀砸在绣架旁,刀柄缠着的靛蓝海波纹锦带被血浸透大半。
“认得么?”他撕开肩头衣料,翻卷的皮肉露着森白骨色。烈酒直接浇上伤口,血沫混着酒液喷溅在苏折腰裙摆。
他眉心都未皱一下,只盯着她:“江宁官造局的云锦,流寇可穿不起。”
苏折腰指甲掐进掌心。
官造云锦……鬼蛟帮的标记……三年前劫军饷的正是他们!兄长押运的船队全军覆没,独他“通敌叛逃”的尸首飘回岸——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严世祯这老狗做的局!
“督主要奴做什么?”她抬眸,眼底惊涛已敛成寒潭。
谢沉渊将青瓷药瓶掷进她怀里:“咱家要鬼蛟帮在苏州城内的窝点。”他背过身,肩胛肌肉因疼痛绷出凌厉线条,“给你三日。”
门扉轻响,余一缕血腥气盘旋。
苏折腰踉跄扑到绣架前。绷紧的素绢上,日间强绣的“漕运暗路图”只剩模糊金线。左眼蒙的素纱已被血浸透,视野彻底沉入黑暗。
她咬破指尖,将血珠抹上金线。
“以眼为梭……以命为线……”
剧痛如钢针捅穿右眼!视野炸开无数黑斑,金线却在血中疯狂游走,勾出歪扭的船纹——与倭刀锦带上靛蓝海波纹一模一样!
“呃啊!”银针刺入绢帛刹那,她右眼视野陡然坍缩如管!
仅存的狭窄光晕里,血线扭曲成城西龙王庙的飞檐斗拱,檐角悬着一枚褪色的八卦镜!
“找到了……”她栽倒在地,指尖死死抠着染血的绣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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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夜雨如倾。
苏折腰将绣着海波纹的绢帕塞入空簪,冒雨奔向提督衙门。左眼蒙纱,右眼视野仅剩烛火般昏黄一团。
行至暗巷,墙头倏然翻落数道黑影!倭刀寒光劈开雨幕——
“叛徒!”为首倭寇独眼凶光毕露,“那阉狗的探子!”
刀风已削断她鬓边湿发!苏折腰闭目,袖中毒针滑入掌心……
“铮!”
金铁交鸣声炸响!
绛紫身影如电切入,绣春刀格开倭刀,反手削飞头颅!热血喷溅在她脸颊,顺着下颌滴落。
“咱家最恨……”谢沉渊的声音混着雨声,字字淬冰,“有人动我的东西。”
刀光再起!暴雨中他身影化修罗,断肢与惨叫塞满窄巷。最后一名倭寇被钉死墙上时,他甩落刀上血珠,一步步走向蜷缩墙角的苏折腰。
雨水冲刷着他脸上血污,露出苍白俊美的轮廓。唯眼角溅上一抹血痕,红得惊心。
他俯身,玄色披风再次裹住她。
“东西呢?”
她颤抖着递出空簪。
谢沉渊捻出浸透雨水的绢帕。血绣的船纹在雨中妖异扭动,他目光扫过她蒙纱的左眼:“疼么?”
苏折腰怔住。
染血的手指抚过素纱,力道竟带了几分生硬的……安抚?
“记住这种疼。”他声音低哑,“在这座城里,心软一次,丢的就不止一只眼了。”
巷外传来番役脚步声。他转身欲走。
“督主!”苏折腰猛地抓住他撕裂的衣角。
雨幕中她仰起苍白的脸,右眼仅存的昏黄视野死死钉在他腕间——雨水冲开袖口,那道赤红胎记如活蜈蚣盘踞在惨白皮肤上。
“您腕上这疤……”她声音抖得不成调,“是怎么来的?”
谢沉渊脚步顿住。
他缓缓抬手,凝视那道胎记,喉间滚出低笑。
“怎么?”他回眸,眼底映着满地尸骸,暗沉如渊,“苏姑娘……认得它?”
惊雷炸响!惨白电光劈亮他眼中冰冷的审视,也劈亮苏折腰血色尽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