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袖底胎痕
姑苏河的夜是浸了蜜的刀子。
画舫浮在黢黑的水面上,琵琶声碎得像撒了一地的琉璃珠子。苏折腰赤足踏过波斯绒毯,腰肢软得似三月柳枝,偏生足踝系的金铃一步一呛啷,撞得满堂宾客喉头发紧。
“苏大家这舞,怕不是要勾魂呐……”席间有人痴笑,酒盏倾了半襟。
苏折腰恍若未闻。
她旋身时故意将水袖甩向主座,胭脂红的轻容纱掠过鎏金烛台,焰苗“噗”地窜高三分。就在满堂喝彩声中,她足尖倏然一勾——
“呀!”
娇呼声未落,整个人已撞进那道绛紫身影怀中。指尖假作慌乱地攀扯,指甲却精准剐过他袖口金线。
嗤啦!
裂帛声刺耳。半截冷白手腕暴露在烛火下,一道赤色胎记盘踞腕骨,形如吮血的蜈蚣。
苏折腰的呼吸凝在喉间。
三年前法场暴雨中,兄长苏烬的囚衣被枷锁磨破,露出的正是这样一道红痕!一模一样的位置,连末端分叉的锯齿都分毫不差!
“放肆!”
尖厉呵斥劈空而来。东厂番役的绣春刀鞘已压上她脖颈,寒铁激得肌肤战栗。她却只盯着座上人——
东厂提督谢沉渊。传闻中剜心剔骨不眨眼的活阎罗,此刻正垂眸看着自己撕裂的袖口。烛光在他睫羽下投出小片阴翳,面上竟无半分怒意,只慢条斯理拢起袖摆。那道血痕似的胎记被绛紫云锦一寸寸吞没,像毒蛇缩回巢穴。
“惊扰督主,奴万死……”苏折腰伏地颤声,指甲掐进掌心,洇出月牙形的血印。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无妨。”谢沉渊的声音像冰玉相击,“苏姑娘的舞……”他顿了顿,指尖捻起案上半朵被她撞落的木芙蓉,簪回她松脱的鬓边,“够烈。”
烈得像淬了毒的刀,刀尖还沾着蜜。
更漏滴到三更时,醉月阁顶楼绣房仍亮着灯。
苏折腰摊开掌心。一枚沾血的琉璃盘扣在烛火下流转暗芒——方才“跌倒”剐蹭时,她指甲撬下了谢沉渊袖口一粒纽珠。
“谢沉渊……”她将盘扣按进胭脂盒,朱砂浸透血渍,“若我兄长的命真与你有关……”
绷架上素绢已勾勒出男子轮廓。她引针穿入猩红丝线,绣的却非花鸟,而是一方染血的帕子!
《断魂绣谱》秘技:色线浸“见血封喉”剧毒,三日内触肤溃烂。这是她为仇人备了三年的杀招。
银针穿刺如蝶戏花丛。左眼忽地掠过飞蚊似的黑点,视野模糊了一瞬。她蹙眉咬断线头,指尖抚过帕角——那里银针暗绣着一个“烬”字,针脚细如发丝。
窗棂“哐当”剧震!
一道黑影翻入,带进的夜风扑灭烛火。黑暗中苏折腰袖中毒针已抵住来人咽喉——
“啧,好凶的猫儿。”
竟是谢沉渊!
他玄色披风裹着露水寒气,两指随意夹住她腕骨。力道不大,却让她整条手臂瞬间麻痹!
“白日才见了血,夜里又玩针?”他目光扫过绣绷上淋漓的血帕,唇角弯起讥诮的弧度,“这双手,还是少沾些脏东西为妙。”
苏折腰心跳如雷。毒针距他喉结仅半寸,却再难推进分毫!
谢沉渊忽地俯身,气息拂过她耳畔:“想杀咱家?”他捏起那方血帕,竟在掌心缓缓摩挲,“可惜了……”
烛火倏然重燃。
苏折腰瞳孔骤缩——谢沉渊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她暗绣的“烬”字!丝线在灯下泛着幽蓝毒光。
“这针脚,倒让咱家想起一位故人。”他指尖捻过染毒的“烬”字,猩红丝线寸寸崩断。下一刻,他竟将血帕按向烛焰!
火舌腾起,吞噬兄长的名讳,也映亮谢沉渊眼底一片沉沉的死寂。
“苏姑娘,”他凝视跳动的火苗,灰烬从指缝簌簌落下,“这深宫里,咱家的手……”他倏然收掌握紧,余烬碾作粉尘,“早染够了脏血。”
夜风撞开菱花窗,吹散他最后一缕话音。
绛紫身影如来时般消失在浓夜,唯余桌上一物寒光凛冽——
那是半截断裂的银针。针尾刻着细若蚊足的“烬”字,与苏折腰袖中毒针同出一源。
苏折腰踉跄扶住绣架,左眼视野彻底蒙上灰翳。
兄长的针,谢沉渊的胎记,东厂提督讳莫如深的“脏血”……
无数碎片在黑暗中尖啸碰撞,最终凝成画舫上那道裂袖而出的猩红蜈蚣——
它盘踞在仇人腕上,也盘踞进她溃烂三年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