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吴川收敛了笑。
他面上一贯吊儿郎当的神情变得严肃,挽起袖子从里面拿出一卷泛黄的薄册,微微低头双手将它递给萧意欢,眉眼间很有几分孤正风骨。
“臣入白仙教三载,已查清其勾结南方府县官吏,欺占百姓田地,倒卖朝廷公田,与南蛮勾结,私开商道走私香料。”
“这是白仙教近几年经手的地契条款,还有一些商道铺子经营的数额。”
萧意欢目光落在那本册子上,抬手接过,尖长精致的护甲微微挑起纸张,挑拣册子里的几页内容看了看。
饶是她早有预料,此刻也不由得感叹李锐和胆子大。
萧齐对于田土交易管制严苛,划公田数额以养民,不许私家侵占,所犯重大者流放千里。
这一是为了民众衣食父所系,二是为了打击地方豪强势力。
可惜患多生于欲而人心难测,再严苛的律令,只要能谋利三分都会有人铤而走险,更何况是田地生意。一寸寸土里面沾满民脂民膏,随便割下来一块都会有莫大收益。
萧意欢手上的册子不厚,里面记载的数额却令人咋舌。光是她刚刚翻到的那几页,田地数额加起来就已经过了数万白银。
真是好一个户部侍郎。
自古以来户部就是个好去处。这李锐和不做朝廷的钱袋子,反倒勾结南方富商卖官卖爵、欺占公田,搜刮了这么多年的民脂民膏。除了他自家,想必还已经把萧轩盛三皇子府上的财库填得满满当当。
萧意欢思及此处,几乎是冷笑连连。她凤眸带着锐气,把手里的册子摔在卫绛风怀里。
卫绛风微微偏过头,抬手按住下滑的薄册,也打开翻了几页,目光停留在那些朱笔勾勒的标注数额上。他想的东西和萧意欢不一样:“数额不小,朝廷却不曾听闻半点风声。云和宋家,名不虚传。”
萧意欢深谙世家表面清正,实则如同豺狼一般的习性。她黛眉微微蹙起,语气中厌恶鲜明:“早该收拾这群人。”
她站起来,墨发倾泻而下,手上端了一盏喂鱼的饵料走到池水边,手指扣住琉璃盏边沿,手腕翻转将饵料全部倒入池中,看着一池金鳞蜂拥而上地抢夺,嘲讽道:“吃得下也要小心消化不了。消化不了......除了涨肚而死以外没有第二个下场。”
“宋家屹立百年根基深厚,家中子弟遍布朝野。”卫绛风对萧意欢向世家下手没有意见。他在西南多年经营,惯常用借力打力的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犹如在暗处的毒蛇般令人胆寒。因此他并不赞同萧意欢直接与宋家对上,问道:“殿下想要如何做?”
萧意欢转过身,将手上的琉璃盏递给挽媱。她自顾自拿起一块干净的绢布擦干净手指,随后才看向卫绛风。
她看到卫绛风的眼睛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卫郎何需担忧。”萧意欢微微笑起来,她语气平静,笑意却不达眼底:“朝野之上,要萧轩盛死的人可不止是本宫,想要咬死宋家的更是大有人在。”
比如说太子,比如说与日益压宋家一头的李氏。
“更何况李锐和勾结白仙教是证据确凿,可不是本宫凭空捏造诬陷。萧齐铁律,皇帝要办宋家,有谁敢拦,又有什么借口可拦?”
做事就做绝,杀人要诛心。所有的形式的阻挠都会被碾碎在权柄之下,无需有过多顾虑。
卫绛风眉眼压下:“太子与三皇子相争多年,朝臣纷纷站队,陛下却全然放任。”
“这又如何。”
卫绛风没再说话,沉默着坐在一旁梨花木的椅子上。
萧意欢看着卫绛风,缓缓开口道:“卫郎为本宫分忧是好事,但是作为本宫的幕僚家臣,理应以本宫为先才是。”
两人距离仅仅几步之遥互相对视,气氛有些莫名的僵持。
吴川站在挽媱旁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满脸感慨。
帮殿下做事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敢和殿下正面争执的人,卫大人果真是胆识过人。
这时,从外面传来的通报声便犹如一捧活水,一下子冲淡了场上僵硬的氛围。
“殿下,宫里面来人了。”
萧意欢盯着卫绛风眼睛看了会儿,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甩袖朝内室走去:“让他们进来见本宫。”
卫绛风面上依旧是不见气恼,他薄唇抿紧,又瞥了眼吴川,随后便转身跟上萧意欢。
萧意欢心里的确是不爽快,芙蓉面上表情微沉,对着捧着圣旨站在面前的王德全是连笑也懒得笑。
“殿下。”王德全弯腰鞠躬,语气轻缓:“奴才是奉命来找卫大人的。”
他带着人从宫里出来,先是一路去了京郊巡护营,扑了个空后才转头来公主府。
萧意欢摆摆手不说话,凤眼阖闭后靠在椅背上。
大太监清嗓,从身后内侍手中的托盘上拿起一卷明黄色的布轴。屋子里除了萧意欢是由皇帝金口玉言,特许无需下跪以外,都已经毕恭毕敬跪倒在了地上。
“京都巡护使卫绛风接旨——”
卫绛风也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他一身玄色罩纱的官服披散开来,目视前方,垂下的眼睫遮盖住他平淡的眼神,没有半点加官进爵的欢喜:“臣接旨。”
皇帝的话很简短,言简意赅。
他封卫绛风为承景侯,率领京都巡防营,另外督办军队护卫京城。
屋子里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几乎都是心潮澎湃。
以侯爵之位率领兵马拱卫京都,荣光赫赫四个字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就算王德全是秉笔太监,深知当今陛下性情,早就料到猎场刺杀之后,皇帝就有意放权培养这个西南王府的弃子与西南王府争锋——他最初看到这封赏时也忍不住心惊。
两天之间,从一介白身到了三品侯爵,可谓是直登青云。此等经历,恐怕放眼前后百年都是绝无仅有。
今日这道圣旨一接,消息传出遍布大街小巷,明个儿京都权贵圈又要热闹许久。估计一半人会羡慕卫绛风这份运气,另一半人则会鄙夷他攀附公主府,登不上大雅之堂。
“卫侯快快请起。”
王德全和颜悦色,眉目慈祥:“卫侯从西南来京都,路途迢迢,这一路上不容易。如今陛下看重,公主赏识,也算是苦尽甘来。”
卫绛风知情知趣地拱手,说道:“承蒙陛下与殿下厚爱,卫某自当为萧齐尽心竭力。”
萧意欢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方才眉宇间的不虞散去一些。她抬手,尖尖的纯银护甲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神情娇矜,毫不掩饰意气飞扬。
她说过要提拔卫绛风,短短两天就让他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这人就更应该奉她的话为旨才是。
萧意欢想道。
世上哪有家臣忤逆主人的道理。
王德全又对着卫绛风切切叮嘱了几句,随后就向萧意欢告退,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卫侯。”
萧意欢挑着眼看他,故意这么叫:“现在你觉得本宫说得如何?”
谁料卫绛风看她一眼后移开目光,不卑不亢,嘴里吐出的还是那几个字:“臣以为不妥。”
萧意欢表情骤变,瞪他一眼,暗骂这人木头一样不识趣。眼看着她的脾气要发作。卫绛风手上拿着裝圣旨的锦盒便朝她这边过来,动作自然撩起宽大的衣袍在她身边坐下。
这么看,卫侯冷淡郁气的脸上罕见显出一点柔和。他模样生的俊美,浓眉入鬓,眼尾深色狭长拉开,英俊阴骛的神色一旦缓和下来便显得濯濯如玉,很是惑人。
卫绛风侧身靠近了一点萧意欢,身上檀木的香味随着拉进的距离萦绕在萧意欢鼻端,低着嗓子说道:“殿下见识卓然,臣有今日全都是仰仗殿下提拔。臣不胜感激,自然要为您思虑周全。”
这话倒是说得好听。
萧意欢握紧桌案一角的手微微松开一些,看着卫绛风这张分外讨她喜欢的脸。到底是自己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人,她还真说不出什么重话。
于是萧意欢态度松缓下来,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卫郎的考虑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卫绛风个子高出她太多,两人隔着一张案桌坐在塌上,萧意欢仍需仰面看他。她看了卫绛风一会儿,先前诡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卫绛风今日着一身宽松黑衣,修长有力的手指托着茶盏,垂眸饮茶,姿态颇为闲适。
长长的衣袖自他身侧垂下落在脚榻上,就在萧意欢脚边。萧意欢看着看着,突然抬腿,锦缎鞋底踩住那片衣袖,勾着红唇撩他一眼:“卫郎今日,怪哉。”
卫绛风手臂肩背微松,任由她踩住自己的袖子不放:“有何古怪?”
“卫郎往日可没有今日乖顺。”萧意欢觉得他这变化有意思,托腮笑道:“昨日正好是圆月,莫不是被精怪上了身。”
她黛眉弯弯,凤眸不含冷意,带着点亲近,乌发垂落在肩侧的模样妩媚天成。
卫绛风经过昨夜本以为自己已经按捺下了心中绮思,不料此刻胸腔里的心跳又有过快的迹象,耳侧也隐隐发烫。
卫绛风偏头移开目光不再看萧意欢,缓缓从鼻腔里呼出滚烫的热气。
两人虽然是幼年相识,但当时到底年少,地位又着实悬殊,要说卫绛风对萧意欢的脾性有多了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段时日不管起先缘由如何,卫绛风已经把萧意欢的性格摸透了几分。
可卫绛风自己也不很难说清楚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调整行事,迎合萧意欢的心意。
西南的阴谋诡诈困不住他,诸多苦难也不再让他动容。偏偏萧意欢特殊,从来都是相当不讲道理的到他身边来,把他惯常平静无波的心思揉皱。
“自然不是。”
他语调如常,听不出一点端倪:“臣识时务罢了,若殿下信得过臣,这件事不如便交由臣来做。”
萧意欢不置可否:“卫郎莫不是忘了,你是承景侯不是大理寺卿。此事交于你,要是不小心被宋家倒打一耙,断了前程,可莫要怪到本宫头上。”
“殿下宋家近几年虽然不如往日风光,但余威仍在。一朝落井,总要有人先扔石头众人才会仿效。”卫绛风轻声道:“此事让臣来做就好。”
他说这话时其实思及许多。
世人对女子苛刻,哪怕萧意欢贵为天家公主也难逃世俗枷锁。皇帝可以对一个公主另眼相待,千娇万宠,可一旦萧意欢过了界限,沾及朝政,立马就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扯前朝祸事,痛斥她牝鸡司晨。
他这位殿下看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其实性子很是纯粹,喜恶浓烈分明,远胜世间污浊小人。
卫绛风想着,为自己的忧虑找到了理由。
她帮他许多,恩情深重。纵使她不畏惧天下唇枪舌剑,他也不能看她设险。
卫绛风这番自我说服的心思若是被徐峰知晓,这位将军定会瞪着眼拍桌,大呼震惊。
要知道这小子虽然长得人模狗样,但实际上打小就黑心黑肝,西南从军数年栽在他手上的人不知凡几。这一朝来了京城,突然就有了良知要讲恩情,着实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