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巡护使无需上朝庭议,萧意欢过了晌午就叫卫绛风来等消息。
湖心白玉台上红纱飘飘,彩衣戏子带珠佩玉,眼尾飞红。周围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乐师面上覆着白底红纹面具,眼眶凹陷处黑而空。
锣鼓声行至高处欢天喜地,那戏子珠圆玉润的颤音落下,面带哀戚。他冲着湖北亭子里的萧意欢遥遥一拜,紧而抽出腰间的短刃横于脖颈上一划,长发散开仰面躺倒在红台之上。
彩衣混合红布,就像是倒在了一滩血泊中。
萧意欢突然畅快地笑出声,勾过一边的檀木盒推到地上,满盒子的珍珠噼里啪啦滚落,混杂在地上的一堆翡翠金石中。
周围的侍从静默不语,唯有戏班子的领头人鞠着躬连连谢赏,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满地的赏赐装入袋子里。
卫绛风踏进这处园子时,一颗圆润的东海珠正好滚到卫绛风的黑色官靴边。他停住脚,看着眼前满园的荒唐奢靡,弯下腰捡起那枚东海珠握在手心,走到萧意欢面前。
萧意欢支着脑袋,乌黑顺滑的长发垂落披散在锦缎上。她看着卫绛风冷淡的模样,无端想起这人羞恼时耳侧薄红的好颜色,生了戏弄刁难的心思。她笑着拿起那颗东海珠在指尖揉了揉,下一刻就将其扔在地上:“你来的正好。”
她歪着头看着卫绛风:“台子还没拆呢,你上去,舞剑给本宫看。”
和戏子同台,这在常人眼中是莫大的侮辱。一旁的戏班不知卫绛风是何许人,乐师们也都面面相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萧意欢眉眼弯弯等着卫绛风的反应,却发现这人这次居然面色如常,不见任何恼怒。
卫绛风今日一身黑色长袍,勾勒得男人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松。他不发一言,单手搭在腰间的长剑上,转身向红台上走去。
原本站在台上的戏子见状连忙避开,垂着头往下走。他和这个突然出现的清俊英隽男人错身而过时眼神相交,发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凛然冷郁,里面就像是含着一排刮骨利刃,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
萧意欢慢慢撑起身靠在软榻上,眯眼打量着卫绛风,觉得他这个反应有些不对劲。
怎么如此乖顺,是中了哪门子的邪?
卫绛风踏过浮桥走到红台上,他迎风而立,抬眼隔着一重湖水看向萧意欢,拇指一抹寒剑出鞘,锋芒毕露。
萧意欢又抓起一颗东海珠,扔在一旁怔愣的乐师身上:“还在等什么?”
珍珠砸在膝盖上,打头的乐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赶忙重新奏乐。
卫绛风的功夫起初是萧峰所教,少年时自己参军,在死人堆里一招一式拼杀出来。挥刺转挑,招招都带着破空声,凌厉无比。衣袖翻飞之间杀气腾腾,极具力量美感。
可不知道为什么,萧意欢的兴致却少了一半,而且莫名有一种被人拿捏住的微妙不悦。
萧意欢面上表情变了几变,突然挥手叫停。
周围的乐师停下了动作,周围重新变得安静。
乐声消失,卫绛风也干脆利落地收剑。他大步往回走,动作自然得在萧意欢一侧坐下。
萧意欢看着他的举动,心中越发怪异:“你......”
“殿下。”
挽媱带着人从外面走进来,开口唤了一声萧意欢。
她身后跟着一个俊朗的青年。
青年眉眼疏朗,天生的笑脸模样,一见到萧意欢就连连叫唤:“殿下!可算是让我回来了!”
白仙教老巢在云和,江南喜甜,可吴川重口腹之欲又嗜辣如命,故而这几年的暗探生涯过得苦不堪言。
萧意欢挥手:“下去。”
这话是对周围的侍从乐师说的。他们纷纷应诺,然后快速退下。
“时候差不多了自然就回来了。”萧意欢不置可否,示意吴川看卫绛风:“往后你就跟着他。”
吴川这才看向卫绛风,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异常热情,还带着一股谄媚:“这位就是卫大人?果真是一表人才!幸会幸会!”
卫绛风看着吴川,从这人进门见到萧意欢开始叫嚷后便皱着眉。
……言辞莽撞,毫无规矩。
萧意欢接着看向挽媱:“杨端那边怎么样了?”
挽媱轻声道:“没出差错。”
今日早朝钦天监监正杨端向皇帝进言,说他夜观天象,发现南星逆行,相位为凶,对萧齐朝局势不利。
西南郡主出事不久,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带个南字都会让人心头一紧...南星逆行,一下子就让人有了联想。
皇帝坐在上首,询问杨端有何解法。
钦天监监正说朝中已有破局之人,那人虽长在西南,但是一身运势系与本朝,善用其方能破局。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顿时就了然。
——什么狗|屁的星象运势,这杨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元昭公主的船,赶来替那新晋的京都巡护使说话。
他们到底不是民间那些愚昧的百姓,做官做到这份上了早就不信鬼神。杨端也不过是变相地替不能参政的公主把话说出口,换着法问皇上要不要把那救了她一命的西南王庶子再往上提一提。
用的理由乍听有些儿戏荒谬,可仔细一想却又耐人寻味。
西南王府虽然距离京都遥远,但是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朝中局势,一直受到各方关注。当年前西南王妃突发急病撒手人寰,几天后不仅侧妃急匆匆上位成了继王妃,西南王还干出了修改宗册,将长子由嫡降为庶的荒谬事。
这件事莫说是发生在显贵世家,就算是一般的商贾之家中也是闻所未闻,故而当时朝中也是哗然一片。
但要是从这方面考虑...庶子也是儿子,是西南王府的血脉。
提拔这人,朝廷既可以在明面上弥补郡主身亡的亏欠,这庶子受了京中恩赐,说不定往后回封地还能参与争权,搅浑西南池子里的水,削弱王府的实力。
明面暗面都好看,实在是一举多得。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心思瞬间转了八百个弯,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李丞相已经和德妃通过了消息,拢着袖子站在一旁装瞌睡。因此朝会上除了三皇子派系的官员,居然没有人有异议。
徐峰打头站在武将队伍里,凶神恶煞的脸上也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他原本以为今日又是一番唇枪舌剑,没想到发展的会如此顺利。
不愧是出了名难缠的元昭公主。
皇帝虽然没有立即采纳杨端的说法,但却在散朝后召集三公前往御书房,估计就是在拟招旨意。
萧意欢对此毫不意外,她问挽媱:“萧轩盛那边站了谁出来?”
萧轩盛就是三皇子,宋贵妃唯一的儿子。
宋家出事后实力大不如前,但毕竟是百年世家,死而不僵,朝野中支持三皇子和太子分庭抗衡的人也不在少数。
“连同两位言官在内,一共有六人。”
萧意欢把萧轩盛手里的人在心中过了一遍,从里面拎出一个名字:“户部侍郎李锐和可有参与此事?”
“领头的便是此人。”
萧意欢细长黛眉舒展开来,面上露出一个笑容:“好个户部侍郎。”
这个李锐和为人机灵,在朝中左右逢源。看似是中立派,东宫、三皇子府,哪个都不沾,实则早在宋茹没死的时候就和宋家有了往来。
后来宋家一朝出事,他反应倒是不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本宫还没有处理他,他就来与本宫作对。”
果真是活腻歪了。
听了这话,吴川在旁边跟着笑,唇边酒窝深深:“撞上来正好,处置了他断三皇子府一条胳膊,才不枉我在白仙教浪费的几年大好时光。”
他说这话的语气随和,不像挽媱一般恭敬,也没有旁人对萧意欢的惧怕。
卫绛风看着吴川,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对此人全无印象,所以这人果真是在他十四岁离开京都返回西南与萧意欢相识的。
萧意欢冷不丁问卫绛风:“卫郎就没什么想问的?”
卫绛风收回视线,面上表情看不出半点端倪:“殿下准备对付三皇子?”
他说的是对付三皇子,而不是对付户部侍郎。
“你要杀西南王府那群人,本宫要杀萧轩盛,灭掉宋氏门阀及其党羽。”萧意欢毫无顾忌,直言不讳:“既然李锐和帮着萧轩盛做事,那本宫也不妨费点时间手段先弄死他。”
她说这话时凤眸沉沉,杀气凛然。
就是可惜,宋茹已经死了。
萧意欢面无表情地想。
从九岁到现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每当她头疾发作痛苦难耐的时候,萧意欢都会不可控制地感到后悔。
她好后悔当初让宋茹死的太轻松,只是一杯毒酒穿喉。这么痛快的死法,对不起她这么多年的煎熬。
萧意欢打定主意要一点一点把宋家和萧轩盛的那些爪牙剃干净,把宋茹寄予厚望的儿子和她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宋家一锅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