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萧意欢手臂上的伤口颇深,怕是要有段时间才能好。
张明楷先前配齐了药,反复叮嘱萧意欢伤口不要沾水。但是萧意欢今天骑了马,坚持要沐浴,谁也拦不住。
挽媱没办法,只能在旁边侍候的时候拿一块干燥的布,小心翼翼替萧意欢看顾伤口,遮挡水雾。
从浴池子里出来,萧意欢换了一身月牙白的衣裙,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身后。她拖着衣裙后摆走到屋内,随后颇为惊讶地看见卫绛风坐在软塌边,案桌上的火炉里是一壶滚烫的烈酒。
卫绛风面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然,他不紧不慢拿起一旁的白纱布浸酒水里。
萧意欢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横生出一股警惕,觉得有些不妙。
她停住脚,站在原地不动了:“卫郎不是要去巡护营交接事宜?怎么还没走?”
“殿下手臂上的伤口为铁器所划,应用烈酒擦拭,免得半夜发热。”卫绛风把袖子挽起一截,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殿下坐下吧。”
萧意欢看着卫绛风俊美的面容,头一回有些笑不出来。
这烈酒别说是沾上血肉破口,就算是饮入喉中都是辛辣无比,能一路烧到肺腑。萧意欢能狠下心划自己一刀就不是不能忍疼,但是她毕竟养尊处优,矜贵惯了,实在不想再受一遭折磨。
萧意欢站在里卫绛风七步远的地方,婉言推托:“卫郎有此好意本宫甚是欢喜,只不过太医已经开了清洗的药剂,就不劳卫郎动手了。”
卫绛风言简意赅:“那药只是消除炎症,代替不了药酒。”
他的目光黑沉沉地望过来,萧意欢还不曾在谁面前露过怯,在这种注视下一咬牙,拎着衣裙在软塌上坐下了。
她伸出手臂放在一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道狰狞的破口从手腕斜上方一路往上,险险到了关节处。
卫绛风垂眼看着这道伤口,突然凑近了,拿起白布往伤口边缘按。
火辣辣的刺骨疼痛一下子横贯整个感官,与此同时男人炙热轻缓的呼气随着过近的距离轻轻瘙在狰狞外翻的伤口上,又带来了一股抓心挠肝的痒意。
萧意欢脊背上一麻,手臂下意识就要往回缩,却被卫绛风握住手裹在干燥宽大的掌心里动弹不得。
她往日里什么话都能往外说,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张不了口。只得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强忍着疼,悻悻看着卫绛风的眉眼。
卫绛风走的时候萧意欢背后已经被生生疼出了汗。
她有些疲惫,闭着眼靠在一边。挽媱沾了点香膏按上她的眼角,一圈一圈地揉着。灯火昏暗,萧意欢盛极的样貌变得不再那么迫人,稍微显出一点柔和。
半晌,萧意欢突然皱起了眉头,有些不适地哼了哼,呼吸有些紊乱粗重。
她年少多病,现在身子虽然是好了一些,但却经常犯头疾,尤其磨人。
挽媱唤了一声萧意欢,见她面色有些痛苦便急急起身打开一旁的梳妆盒,拿出一盒香料往香炉里挑。
萧意欢已经被疼醒,她重重按住太阳穴皱起眉,面色惨白,语气躁郁:“不够,再加两成。”
挽媱没办法,只得又挖了两勺子淡红色的香料投进香炉。白烟氤氲,空气里原来淡淡的香味一点点变得浓厚粘稠,还泛着甜。
萧意欢脑袋里仿佛有根粗而尖锐的针左右搅动,疼的她脸色比先前被卫绛风强拉着擦拭伤口时还差,好一会才平复下来,眉宇间的躁闷之气散去,重新舒展开来。
她闭着眼缓了缓,把手重新搭在一旁:“继续吧。”
挽媱目光中带着些担忧,她又取了点香膏在萧意欢眼周按揉,同时轻声说道:“这香容易上瘾,还是少用些为好。”
萧意欢没说好与不好,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转而说道:“德妃宫里的人回去了吗?”
“已经按您说的带话回去了。”
后宫之主的位置空悬多年,太后又久居佛寺并不在京,故而整个后宫基本上都是由德妃协助打理。她生了太子,背后站着李氏门阀,这几年可谓是风光无限,唯独对萧意欢态度谨慎,一直在示好。
萧意欢受伤,她立马让人带了药材来慰问。
往日里萧意欢也不曾多看她,这一次却一反常态,让挽媱去库房挑了一株红珊瑚回礼,顺便带了一句话给德妃。
——明早杨端进言,李丞相在文武百官面前好好看着即可,不要多嘴。
这番举动放在萧意欢身上可谓是费了一番心思。
所以宫中德妃接到萧意欢的话后心里也是惊讶,立即就招来了太子重新商议对那个西南王庶子的定位。
而那边的卫绛风出了公主府后也没有前去巡护营交接事宜。
他沉着脸迈入京都错综复杂的暗巷,左拐右拐,最后走进了一家在胡同最深处的小酒馆。
外面风大,呼呼作响,天色也慢慢昏暗下来。厚厚的蓝色毡毯挂在窄小木门前隔绝了寒冷气息。
开酒馆的是一对老夫妻,小小的院子里载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他们原本围在灶台前忙活见到卫绛风后连忙热络地打招呼。
“大人,往屋里走!”
卫绛风于是掀起帘子弯腰走进屋内。
屋内有几张木桌,只有一张桌子前面坐了人,上面摆着两个大碗,一坛烈酒和几碟家常菜。桌子前面坐着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
他显然与卫绛风相识许久了,原本正在端着碗大口喝酒,见到卫绛风后哈哈大笑感叹着上前拍卫绛风的肩膀。
“京都巡护使,好,不错,是个好位置!你小子来京城这么多天也没和我联系,今天猎场见到你可把我吓了一跳啊……怪不得说另有计划,原来是得了元昭公主提携!”
徐峰这些天显然是听了满耳朵关于萧意欢与卫绛风的传言。他深知卫绛风是个什么样的主,所以半点都没有听信流言蜚语,说这话也是揶揄调侃居多。
可是笑完了,徐峰却颇为惊悚地发现卫绛风异常反态的沉默。
他开玩笑的心思一收,突然结巴一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你小子,来真的?”
卫绛风拂开这位镇南将军的手,自顾自走到桌前坐下:“我与她自有商议,你不用多虑。”
徐峰挠了挠头,有些搞不懂现在的状况:“我们在西南军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来杀了那个郡主,我们的人借机拱火让两边起冲突,你好打着忠君的名号脱离西南王府入朝廷军队。现在你同元昭公主有商议,好也好,最起码爬的快——你俩真有事?”
萧意欢手臂上的伤口现在都还在卫绛风眼前晃,让他心里莫名烦闷。
听了徐峰的话,卫绛风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道:“我的确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徐峰结舌。
他倒没有这意思,主要就是想知道卫绛风这头即将择人而噬的野狼是不是真的和那位元昭公主有情谊。
世人皆知当今萧齐皇帝共有五子三女,唯有元昭公主是由陛下亲自抚养长大,从来都是荣宠加身。
生母皇后逝去后,元昭公主更是管理私库。公主之身固然事金枝玉叶贵不可言,但是能有此殊荣的,从萧齐创立两百年到今天,也只有元昭公主一人。
实在是泼天的权势和荣光。
所以就算这元昭公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行事作风跋扈嚣张,这么多年来宫里宫外也无人敢说半句不是。
而这样的人依靠的绝不仅仅只是帝王虚无缥缈的宠爱。
一个是天家公主高高在上,一个心机深沉,堂堂西南郡主说宰就宰,心狠手辣。这两人搅到一起去会是怎样的光景还真是犹未可知。
“人心多变。”
徐峰打了多年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男男女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所图甚大,一步踏错都将万劫不复,我不清楚那位元昭公主对你的事知道多少,但你自己心里要有打算。”
卫绛风胸腔里情绪翻涌,他垂下眼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坛老酒倒入陶瓷碗中,喉结滚动一饮而尽。随后神情就倏然冷淡下来,先前的波动已经全然消失不见。
“行。”徐峰叹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你从小就有打算,我不过问这事儿。”
卫绛风与徐峰简单说了说现在的情况。
徐峰虽早有猜测,但亲自听到萧意欢布局刺杀自己为卫绛风铺路时依旧忍不住咋舌:“还真是大手笔,你说这个元昭公主到底在想什么呢?”
“不知。”
卫绛风对此回答的倒是很干脆。
他清楚萧意欢自小对自己的热情和兴趣,可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萧意欢对他好是出于什么心思、何种目的。
卫绛风年少潦倒混乱,周围多的是恶意欺辱。唯有萧意欢的喜爱赤/裸浓烈,灼灼逼人又光明正大,从来都叫他无力招架。
他不敢撕裂自己的防备伪装,又怎敢询问她的心意。
卫绛风面无表情扣住陶瓷碗边,咽下一口酒。
徐峰悠悠一叹:“明日钦天监监正进言,有些人怕是不会轻易松口放你上去。”
卫绛风扫他一眼,拎起酒坛给他面前空空的碗中倒上酒水:“你多帮衬。”
徐峰闻言大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