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顾侍郎求见。”
下人的声音响起,薛相抬眸望了眼屋外早已暗下的天幕,那双因年老而浑浊的眸中不带丝毫表情。
伸手取过瓷碗内的鱼食轻撒下,瞧着塘中锦鲤争相抢食的情景,低语道:“这般晚了,顾侍郎上门所为何事?”
下人没有开口回应,只是安静的候在一旁等着他的下令。
久久后,薛相将瓷碗置于桌上,沉声道:“让他进来吧。”
听到回答下人也没怠慢,行了一礼后便缓缓退下了。
薛相拢了下衣袍,对于顾家的求见倒是并没有太大反应,左右不过是个架空势力的丞相,顾侍郎又能从他这得到些什么呢。
他低低地轻笑几分,瞧着塘中餍足的锦鲤,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人禀报的声音响起,薛相伸手轻挥了下,下人便退下了。
“顾侍郎夜深来访,又是这幅打扮,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薛相回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一身黑袍将他的身形遮掩的严实,宽大帽檐下是那双紧绷的唇角,以这幅模样而来,恐怕对方要谈的事可不一般。
顾隐白伸手将外袍脱下,望着对方在行了一礼后便恭敬道:“今夜是我贸然前来扰了薛大人清净,只是我所谈之事以我此番身份实属不便,还望大人莫怪。”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截断了的玉萧,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在瞧见顾隐白手中物件时,薛相的身形明显有些微怔。
他几乎是颤着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玉萧,那双饱经风霜的眸中带着几点诧异与怀念,他抚摸着这半截玉萧,摩挲着萧尾处刻出的印记,声音也颤了几分。
“此物……你是何处寻来?”
顾隐白没有开口,而是视线扫过在门外候着的下人,以及不远处铁甲卫刀鞘处的那缕寒光。
薛相会意,伸手命下人搬来一扇屏风隔开与屋外的联系,随后便将下人都遣散了,屋门关上发出一声微响,直到四下无人之时,顾隐白才缓缓开口道。
“大人可否还记得前朝的十三皇子?”
他在说出这话时声音很轻,好似只是说些寻常之话般。
可听到十三皇子时,薛相握着玉萧的手下意识的收紧,指尖感受着玉萧柄部的刻字,那正是十三皇子的名字。
他怎可能会忘。
那是自己亲眼瞧着长大的孩子,就连这玉萧都是他当年亲手所做赠与那孩子的物件。
时过境迁,没想到会在八年后再次瞧见故人之物。
可眼前人又是为何会突然提及前朝之事,身为顾家人,他此番又是何用意?
是在以十三皇子的名义作为威胁吗?
不过一瞬,薛相便将情绪收敛,不紧不慢的开口道:“我不明白顾侍郎的意思,我虽曾是前朝官员,可那也是八年前的旧事,如今旧事重提,顾侍郎意欲何为?”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慢,可说的却是在提点着对方所言逾矩。
顾隐白对此没开口作出回应,在瞧见对方细微下的反应时,便知晓他其实一直都未曾忘记那个孩子。
只要确认这点便足够了。
想着便伸手将脸上一直掩饰其容貌的人皮面具揭下,面具下的脸不似平常那副亲切模样,反倒显得有些凌厉,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狭长的桃花眼中带着几分柔和,他抬眸望着对方,低声道。
“老师。”
仅仅只是这句话,便让薛相红了眼眶,站在眼前的是和前朝君主相似的样貌,更是自己一手教导的皇子。
虽说他并不相信对方在八年前的大火中丧生,可在多年杳无音信下,自己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见。
可在八年后的今日再遇,竟是在这番场景下,薛相从未想过,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十三皇子竟一直在眼前而自己毫无察觉。
明明在分别前不过是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一晃眼间,竟这般大了。
他都不敢细想一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是如何在顾家谨小慎微的过活,又是费了怎样大的力气才会一路走到这个位置。
“殿下……”
薛相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明明有许多关切的话想说,可到嘴边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千言万语之融入这一句‘殿下’中。
薛相虽说是前朝之臣,但庆帝并未将其赶尽杀绝,反倒是将这些前朝的臣子都委以重任,薛相也是其中之一。
有这些前朝之臣作证,无论庆帝是以如何卑劣的手段谋得皇位,在百年后的史书之上,便可就此轻轻掩过。
但在宁帝上位后,这些前朝臣子大多都已架空势力,不少前朝之臣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结局。
朝中人心溃败,正是自己谋划的最好机会。
薛相即便是只顶着一个丞相虚职,可他门生众多,借他的手,自己在复国之路方才走得更为长久。
思及此,顾隐白微垂下眸,声音也低了些许,“老师,如今朝中局势你也明了,我以顾家养子身份多有不便,今日来也是求老师相助。”
“殿下是想……”薛相望着自己面前的人,同幼时不太一样,少年人眉眼中带着几许坚毅,那双眸中所含的意思他自是知晓。
对方想走的,是一条最为艰险之路。
顾隐白抬眸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道:“萧家谋逆弑君不过区区八年,便将肃朝的江山弄成这般模样,帝王无德,奸臣横行,老师,你要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父皇的江山任由其毁于一旦?”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恳切,薛相瞧着,久久之后,便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
是了,他已不是记忆中那年幼的孩子,如今天下乱作一团,自己也不该再为求一处安逸而缩身于此当一个懦夫。
薛相后退上一步,朝着眼前人郑重的行了一礼,一字一句道。
“臣定会助殿下夺回肃朝的天下。”
池中锦鲤三三两两的聚集着,鱼尾挥动而起的水花溅起时落下发出微响,堰朝局势就犹如这池中鱼,掩藏在波澜之下,早已腐朽不堪。
——
自中秋家宴后,顾成烨在家反省一事也过了将近月余,虽说是反省,可也不过是在府上待着罢了。
秋日午后的日光暖暖地倾洒而下,他提着一个精巧的笼子,笼身是以纯金打造,上头蜿蜒而上的纹路由名贵玉石装点,而笼子正中则站着一只金丝雀。
雀儿暖黄的羽毛在日光下泛起灿金的纹路,同纯金的笼子一同熠熠发光。
“世子……世子不好了!”
小厮的声音从远些时候便响起,一路慌慌张张的跑到他的面前。
顾成烨提笼逗鸟的手未停,只是不轻不重地呵斥了一声:“本世子好端端的在这,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小厮听此则连连朝着他的方向行了一礼道:“是城南的玉石铺子……被大理寺查封了,现在掌柜已经在大理寺狱中,世子……若是掌柜的说漏嘴……”
听着小厮急切的话语,顾成烨拿着笼子的手一顿,随后便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不过只是个玉石铺子罢了,查封便查封了。”
说着便顿了下,回头望着站在自己身侧的小厮,俯身道:“大理寺以什么名头查封的?”
“回世子的话……是……怀疑有人借着这铺子豢养私军……”
小厮瞧着对方突然靠近的举动,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似是意识到不妥,便立刻俯身行了一下礼,战战兢兢的开口说着。
而在听到这话后顾成烨眉头轻挑了下,这养私军一事他做都没做过,顶多就用那铺子做些世家少爷的生意罢了。
毕竟自己也是个御史,那些不学无术的小少爷自是有求于人的地方。
但这豢养私军可是死罪,先帝便是倚靠那私养的铁甲卫再与其掌管宫内禁军的大统领里应外合才将前朝君主逼至尸骨无存的地步。
如今皇室本就最忌讳这些,大理寺无凭无据的竟将这样大的重罪安在自己头上,莫不是瞧他在府内自省便由此没落了不成?
看来是时候等自己重归朝堂好生敲打敲打才是。
“世子……”
小厮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小心翼翼的又开口唤了一声。
顾成烨对此也只是不屑的轻哼一声道:“那便让他们查,我倒是要瞧瞧,这大理寺若发觉误会一场可该如何收场。”
不对。
话音刚落,顾成烨倒也意识到其中不妥之处,大理寺素日对自己犯下罪行一般都睁一只闭一只眼,可如今又怎会突然使这雷霆手段便这玉石铺子给查封了,若无证据的话可不该如此才对。
似是为印证自己的想法般,另一名小厮便慌慌忙忙的跑到他跟前,喘着粗气道:“那掌柜的……在牢狱内自尽了!”
“自尽?!”
听到这话顾城烨手上笼子都因拿不稳而掉落在地,金玉笼在地上滚了两圈,笼中金丝也因此而发出惊啼几声。
如今自己可顾不上这鸟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铺子查封的消息和掌柜狱中自尽竟是前后脚传来的消息,那掌柜的自是知晓这铺子究竟是作何买卖,如今这一死,倒是成了大理寺口中畏罪自尽了。
若没死倒是还好说,可偏偏……
顾成烨也没法再像先前那样气定神闲了,此番定是有人构陷于他。
本来之前因那倪学士的事便惹得陛下不快,此番和豢养私军一事参合一起,即便往后查明是遭人陷害,但陛下定然会因此起疑。
“不行……我要去找娘亲……”
顾成烨慌了神,这个局面光靠他可没办法解决,六神无主的便要去找萧茹好商讨出一个办法。
想着便快步朝前而去,但在走过一个回廊时,便瞧见下朝归来的顾隐白,先前还想着去寻娘亲的脚步顿了下,来不及思量便怒气冲冲的走到他的面前。
“世子这般慌忙做什么?”顾隐白瞧着脚步匆匆朝着自己走来的人,面上带着温和的浅笑,不紧不慢的开口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