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烨也没空回应他的寒暄,伸手挥了挥便将下人屏退,下一秒手便落上的他的肩膀,怒道。
“大理寺查封城南玉石铺一事你可知晓?今日当值时你且都做什么了?为何不将大理寺的人拦下!”
顾隐白瞧着对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因怒气而不断收紧,倒是无端带上几分威压,但他对此面上表情未变上分毫,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伸手轻抚落去对方的手掌。
慢条斯理的整理着有些揉乱的衣角,低声道:“世子此番是在害怕什么?”
对他这明知故问的话语顾成烨便火不住往外冒,低吼道:“你难道不知这铺子是我的手笔?顾隐白,若我卷入此番案件之中,你也别想好过!”
“世子。”顾隐白垂眸轻撇过他此番盛怒之下的模样,不轻不重的低笑出声,似是在嗤笑着对方蠢顿般。
未了,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若大理寺真查出什么,恐怕也不会等到此时,世子如今这般自乱阵脚,岂不是坐实了这铺子是你所为?”
“你的意思是……”顾成烨听着对方此番言论,倒也渐渐冷静下来,往后退上半步,挑眉瞧着他似笑非笑的脸。
顾隐白眸微眯起,在日光下像是一只餍足的狐狸般,对着他的疑惑也只是低语道:“没有证据的怀疑,便只是怀疑罢了。”
得到回答后顾成烨倒是反应过来,大理寺会这般做,在朝为官的顾隐白自是知晓,这样静观其变……看来是将与自己有关的证据都清扫干净了。
事倒是干得不错。
思量过后,顾成烨冷哼上一声,弹了下衣角浮尘,笑道:“你说的不错,想来也是我方才一时心急才会这样方寸大乱了。”
说着便顿了下,抬眼望着对方浅笑的模样,挥了挥手道:“兄长才下朝,我也不多打搅,早些歇息吧,大理寺之事还要靠你多加周旋呢。”
剩下的话语在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中拖得渐长。
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不见,顾隐白眸中的笑意却反倒是加深了些。
大理寺查封玉石铺一事有些出乎意料,虽说不知是谁在其中投出这引子,但也正巧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
棋局已然布好,顾家这枚棋子,总该要好生利用才是。
正如顾隐白说的那样,大理寺未寻到证据,这玉石铺一事便无法将源头引到顾家上,最后也不过是草草抓了个小官吏定罪便是。
也算给了陛下一个交代。
顾成烨也由此松了心,却未曾顾虑到藏在这平静无波的湖面下那渐起的波涛。
——
离城近日花园内的腊梅生出了骨朵,好似正迫不及待迎着第一场初雪。
殿内燃起了暖香,宁帝垂眸望着手中书页,暗色的外封上,灿金的笔墨写就账本二字,他懒懒翻看着,倒是瞧不出此番思绪。
“顾卿可来瞧瞧,这账本所写有何异样?”
宁帝伸手将账本递到他的面前,指尖轻点着账簿一角,皮笑肉不笑的开口说着。
顾隐白接过对方递来的账本,瞧着上头拙劣的造假痕迹,不动声色的将其阖起,垂眸道:“此账本漏洞百出,想必是有人在借此遮掩其中所记钱财的用途。”
听着对方这番直白的话语,宁帝倒也有了几分兴趣,指尖懒懒的点着桌面:“依顾卿看,这账本中所缺失的钱财,又是用在何处?”
“臣愚钝,瞧不清此番用途。”
顾隐白将账本轻放于桌上,朝着宁帝的方向行了一礼,毕恭毕敬的开口说着。
对他的这个回答,宁帝伸手揉了下额角,不紧不慢的开口道:“究竟是你真的不知晓,还是……”
他顿了下,半眯着眼望着眼前这恭敬行礼之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帝家天威:“在替谁遮掩上证据呢?”
宁帝的声音很轻,可其中的意思顾隐白自是知晓,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改口,只是将行礼的姿态放低了些。
“臣愚钝,还请陛下解惑。”
想必宁帝在召见自己前早已查明这账本的来源,既然没有直言,就说明这只是一个试探。
萧茹是他的表亲,而顾家当年更是协同先帝一同参与肃清前朝之事,也算是开国功臣,又与皇室有几分关系,因此宁帝不会动顾家。
最起码现在不会。
但这些也不过是顾隐白的猜测,宁帝性子多疑谁也猜不到他对此会作何结论。
他只是在赌,赌顾家在宁帝心中的价值。
瞧着顾隐白这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宁帝的眸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大理寺回禀的折子里虽说查出那铺子的背后之主,可仅仅只是一个小小官吏,可没这样大的胆子敢做出豢养私军之事。
大理寺心知肚明这铺子的背后之主究竟是谁,可却是这样推出一个罪人糊弄他,倒是不将自己这个天子放在眼中。
放眼朝堂,倒全是些将自己当耳聋眼瞎之人的废物,既然以往扶持的蠢货失了帝心,总该要扶持些新的心腹才是。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又有多少可信呢?
“朕听闻顾卿近日在礼部办事颇为利索,倒是得了不少人举荐呢。”宁帝垂眸拿起桌上泛着热气的茶盏,望着其中浮沉的叶片,似是而非的开口道。
“依顾卿看,这朝堂中你所中意的又是哪个位置?”
顾隐白对他的这话行礼的姿势未变,恭敬道:“微臣只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朝堂之上的每一个位置皆是陛下做主,臣不敢僭越。”
他这话倒是说得漂亮,宁帝缓缓站起身俯身望着他垂眸行礼的模样,笑着开口。
“如今朝堂上尽是些会说漂亮话的庸臣,朕还以为顾卿会与他们不同,如今……倒也是一丘之貉。”
“臣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臣愿成为陛下手上利刃,替陛下扫清朝堂中怀有二心之人。”
顾隐白此番表衷心的话语倒是让宁帝颇为满意,他伸手虚扶了下,便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
“顾卿能有此番心思朕心甚慰,好了,今日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听到这话顾隐白也没再多停留,行了一礼后便缓缓离开了。
在踏出殿外的时候,外头天色昏沉,入冬之后这白日便越发短了,他拢了下裘衣,缓步朝前而去。
宁帝如今的意思很是明显,大理寺查出有人豢养私军,无论这个消息真假与否,以他这样多疑的性子,一个无关紧要官吏之死可不会因此打消他的顾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暗处迅速滋生,宁帝会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怕也是起了培养心腹的意思,他只要借此抓住机会便是。
就是不知……自己今日的回答可是让他满意了。
天色转眼便已大暗,宫人点起路边的火烛,摇摇晃晃的烛火之下,是飘然而下的细雪。
离城今年的初雪,倒是比往年要来得更早些,就好似……八年前的那日。
顾隐白抬眸望着晃晃悠悠落下的细雪,有些落上他的眉睫,不过瞬间便化为晶莹的水滴,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那年自己便是在这样的雪日踏入顾家。
他花费了整整八年时间布下的局,如今一切都在依他计划而行。
顾隐白微闭了闭眼,待再睁眼时,所走的每一步都越加坚定。
……
“沈卿,替朕算上一卦吧,瞧瞧这顾侍郎……”宁帝指尖轻点着桌上账簿,偏头望着从屏风处缓缓走来的人,轻笑道:“究竟是否能为朕所用呢。”
他在说这话时语气倒是叫人听不出丝毫异样,似笑非笑的模样好似所言不过只是普通寒暄般。
但沈兰濯知晓,宁帝在召见顾隐白到此时心中便起了些别的心思,自己会出现在此也是宁帝授意,虽说全程听闻了二人的谈话,但关于帝王之意,却也有些难以琢磨。
宫人将卜卦之物呈上,有些磨损的铜币静躺在红绸上,宁帝指尖敲了敲,像是在无形中做着催促。
沈兰濯将铜币取起,龟甲和铜币相触发出轻响,最终落于盖上红绸的托盘之上,他凝神起卦三次,铜币碰撞声渐起,而自始至终宁帝都保持着作壁上观的态度瞧着对方的动作。
只是在最后一卦落下之时,低语道:“朕听闻前段时日沈卿邀了顾侍郎一见,朕倒是不知,你与顾家是何时这般交好了。”
宁帝意味不明的话语听在沈兰濯的耳中倒是隐隐有几分不满之意,他从未觉得自己同顾隐白私下会面一事能瞒过对方,对此也早便做好了对策。
他面上表情如常,对宁帝的疑惑恭敬道:“回陛下,只是臣听闻顾侍郎棋艺了得,恰逢那日闲暇便邀其入星月阁手谈一番。”
沈兰濯在说这话时面上倒没丝毫不妥神色,宁帝素来疑心,在问出这句话时,想必已然调查清了来龙去脉,在这位疑心颇深的帝王心中,无论自己作何解释都不会就此打消疑虑。
既如此,最好的办法便是直言,关于真相如何,帝王心中自有结论。
许是验证他的猜测般,宁帝拢了下衣袖便站起身走到他的身侧,垂眸望着静躺在红绸上的铜币,笑道:“沈卿可是解出这其中之意?”
沈兰濯望着眼下卦象,朝他的方向行了一礼道。
“回陛下,卦象所指,福祸相依,关于此子之用,还需慎重才是。”
对于这个卦象宁帝面上表情未变,低声道:“依沈卿看来,顾侍郎这枚棋子朕应当舍弃才是?”
“棋子之用,全凭执棋之人一念之差,陛下是上好的棋手,怎会因一枚棋子而动摇心志。”
沈兰濯对他的疑惑只是恭敬地开口做答,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倒是令宁帝也缓了神情,他指尖摩挲过红绸上静躺着的铜币,轻笑道。
“是啊,执棋之人怎会被区区棋子动摇心志,福祸相依……在朕的手中,这局棋只能是赢。”
宁帝低喃的话语带着笃定,沈兰濯对此并没有言语,只是在行了一礼后便缓缓退下了。
出了殿门时,他仰头望着飘落而下的细雪,嘴角扬起一分极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