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布的时候,王槊哑着嗓子和布店老板交涉裁多少大红布匹时,丹红则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旁水绿、天青、黛紫、朱红、杏黄的布料。
最后,这些她紧盯的布料都出现在牛车上。
老牛感受到身后拖着的重量,不满地哞叫几声,却被主人拍了拍脑袋,只得隐忍下来。
后边又买了几坛酒,丹红看不中浊醪,在旁捧着一坛名为“雪香”的美酒爱不释手,王槊默然片刻,掏钱。
再有点心、蜜饯、食材云云,丹红总要挑店里最好的。
她一句话不求,只盯着、拿着,然后向王槊投去一个水灵灵的目光,然后这东西就到了牛车上。
老牛的尾巴晃到飞起,终于是盼到主人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丹红开朗许多,她摸着新裁的布料,喜滋滋地说:“这杏黄开春制成一身裙子,最衬春景……”
王槊沉默的听着。
他本来就话少,声音哑了以后更少开口。
但他此时双眸里像是点着一团暖烘烘的火光,亮到灼人,似乎也为丹红口中谈及的“以后”期待不已。
不过回去的路上丹红笑得开心,到王家后免不了遭刘老太一顿数落。
丹红也不恼,她是实实在在吃到好处的人,从不怕人多说几句。
她难得自己干点活,将布料欢天喜地的抱回房,正琢磨着要拿黛紫的制一件怎样的冬衣,忽然听到几声敲门的动静。
丹红转过头,瞧见王槊正站在门口。
撞上丹红的目光他眸子一偏,平静地说:“该去媒人处定个日子,再签好婚契交给里正。”
旁地是没有婚契这种麻烦东西的,摆上酒席,这就算一家人。
盖因北州特殊,才多这条繁琐流程。
拿人手短的丹红挂上极为标准的“开心”笑容,将方才还爱不释手的布料一丢,起身热热闹闹的随王槊前去签订婚契。
每个村上都有负责牵线搭桥、联络婚姻的官媒。
但这位老媒人当了这么多年差,还是头一遭遇上如此奇怪的夫妻俩。
女子热络过了头,牵着老媒人不住唠着家常,叫人分不清谁才是这家的主人,而男人又一言不发。
老媒人朝沉默的男人扫了一眼,微微瞪大眼:“王槊?你要成婚了?”
被点了名儿,王槊才低低应上一声。
“哎呦。”老媒人调侃道,“前年我替你说亲,你娘还打趣,说你一颗心跟着丹红飞走了,怎今年收心了?”
她话说完,又想到“新娘子”还在一旁,忙冲丹红道:“姑娘才是厉害,能将这小子的心笼络回来。”
一边说着,还一边观察丹红的神色,生怕自己一句话毁了桩好姻缘。
只是仔细看去,总觉得面前这姑娘很是面熟,分明是粉雕玉琢的生人,却莫名像是故人。
老媒人脑中突然闪过一道身影。
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随丈夫流放此地,但常常端着骄矜的架子,从来不下地干活,偶然瞥见她出来闲逛,白晃晃玉人一般,与她们这些乡野农妇截然不同。
“你……”老媒人再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像,“你是丹红吧?”
丹红愣了下,笑道:“婶子记性好,竟还记得我。”
“你与小时候一模一样。”老媒人也笑起来,若是丹红,自己那句无心失言反倒是说得好了,她面露惆怅,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是你娘……”
丹红神色稍冷。
老媒人瞧她面色不好,忙不迭道:“你不要怪你娘,只是情势所迫,你爹走得太早了。”
丹红心道:这话哪里轮得到你同我讲。
面上仍旧亲亲热热地笑道:“我晓得的,从来也不怪她。”
“现在可好呢。”老媒人笑得合不拢嘴,“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王槊等……”
“程姨,字是签在这儿吧?”王槊的声音横插进来,打断了老媒人的话。
老媒人扭头一看,立马伸手拦他:“错了、错了,该签这儿!”
她转而去给王槊指地方,随后又开始念叨哪天日子好。
丹红想着把事情快点办完,便道:“既然后日是个好日子,那就后日成婚吧。我回来的急,暂住在王槊家,也不必劳烦婶子再去送聘接亲,直接到王家喝喜酒便是。”
老媒人的神情有些微妙。
王槊也抬头看了眼丹红。
丹红知道自己这话暗含太多不利自己名声的东西,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快点处理好这些事情,能高枕无忧。
等王槊签好字,将婚契与笔递给丹红,丹红低头一看,简单明了的布局,清晰易懂的内容,实在看不出来哪个地方需要王槊这个能将州律清楚背诵的年轻人询问老媒人。
丹红嘴角噙着笑,两笔签完婚契,摁上手印。
娟秀轻灵的字迹落在纸上,旁边另一个是一笔一划端正庄重的名字。
婚契一式三份,一份留在老媒人这儿,一份存在新人自己手上,最后一份则是交给里正上报府衙。
老媒人将那份婚契锁进一个木匣子,王槊则是将手上的婚契折三折塞到前襟内边缝的口袋里。
丹红拿着等会要交给里正的那一份婚契,余光瞥见王槊的举动,眼角便是一跳。
再度前往里正家,这一路上丹红沉默许多。
王槊也不是个会找话题聊的人,于是二人就这样在北风呼啸中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丁点儿看不出二人是刚刚签完婚契的新人。
等远远听见那条恶犬的狂吠动静,丹红忽扬起笑脸,稍稍加速越过王槊半个身位,并用轻快的语气说:“槊哥帮我这样大的忙,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王槊不吭声。
丹红咬咬牙,接着说:“若我日后走了,这些田地屋舍尽归槊哥所有。”
在雁村,她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孤女丹红,离开雁村,她是顾尚书从前的家奴,不知来历的奴仆。
当年被转手倒卖数次,除了那份谢文心卖女的凭证和丹红的记忆,这世上已经没有能证明她来历的东西,丹红以此威胁里正,就是要日后即便里正发现丹红私逃的真相,也碍于私吞土地这件事不敢戳穿。
若有朝一日,她能再找到机会离开……
不过丹红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正在利用王槊在雁村站稳脚跟,实不应该现在说这样过河拆桥的话。
只是,丹红很担心王槊想要假戏真做。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又对自己百依百顺,丹红不信这世间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便想明里暗里向王槊传达自己无意在雁村久留的意思。
王槊并不是愚笨之人,在丹红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丹红言下之意。
沉静的眸子看向丹红,倒映出她强装出来的微笑,王槊眸光微动,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忽然被一阵激昂的犬吠打断。
油光油亮的大黑狗向二人爆冲而来。
王槊迅速挡在丹红身前。
那狗前扑的动作被脖子上的铁链截住,昂起上半身冲二人狂吠。
“畜生!”里正之子打院里走出来,“对不住啊,这狗成日趴在院子里干吃饭,还惦记着主人家碗里的吃食,我爹令我将它捆到院外,好叫他本分些。没想到他还是个瞎眼的,总是冲撞不该冲撞的人。”
他说着,又将目光黏在丹红身上,“丹红妹妹,这是回心转意了?”
丹红面不改色地笑着说:“来送婚契,另请里正后日到王家吃杯喜酒。”
里正之子面色一沉,阴恻恻的看了眼王槊,让开身道:“进来吧。”
将婚契的备份交给里正后,对方又说了许多“不要后悔”的暗含威胁的话,只是面前两个年轻人皆是无动于衷。
他从鼻孔里挤出一口气,冷着脸下逐客令。
二人也没有久留的意思。
他们先后走出院门,王槊似乎还惦记着方才被打断的尚未出口的话,便转身要续上刚刚的话题。
只是在转身之时,他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一丝铁链崩断的声音。
余光落到丹红身后,那双黑漆漆的瞳子猛然放大。
不等察觉不对的丹红有所反应,身后已然扑来一阵带着腥气的风。
下一秒,丹红眼前天旋地转,她在眨眼间被王槊拉开,而直面那张血盆大口的王槊则被一口咬中胳膊,他好似毫无知觉,迅速抬手箍住恶犬的脖子,将足有一人高的恶犬狠狠掼在地上。
恶犬的咆哮瞬间变调,化成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呜咽。
王槊却不曾松手,甚至抬起拳头狠狠砸在那口挂着血丝的利齿上。
“咔哒”一声,恶犬再没动静。
屋里跑出来的里正之子见状,正要板起脸向王槊兴师问罪,只是甫一接触到王槊冷冰冰的目光,顿时如地上那条恶犬般瑟缩成一团噤声不语。
另一边的丹红则是怔怔看着王槊的凶相,此时方知他并非一块泥地里的臭石头,而是潜于深渊的鼍龙。
“滴答、滴答……”
丹红的视线下移,看见顺着王槊手指滴落的殷红血珠,在惨白的雪地上砸出一朵朵艳红的血花。
她脸色一沉,看向姗姗来迟的里正,冷声道:“我二人好心邀里正赴宴,不知何处得罪阁下,要放恶犬伤人?”
里正急忙打哈哈道:“原是铁链年久失修,突然崩断,并非有心伤人。”
他又转个话头:“哎,贤侄这伤,还是尽快找个郎中包扎一下,后日大喜,可不要耽误了。”
丹红不听他想要息事宁人的话头,俯身拎起那软趴趴的狗尸,丢到里正面前。
“扑通”一声,惊得里正后退半步。
银亮的铁链随着动作凌凌作响。
里正讪笑两声,踹了踹狗尸,骂道:“不开眼的东西,活该你丢这一条小命!”
丹红冷笑一声:“都是邻里乡亲,里正避而不谈什么?”
里正暗骂丹红得理不饶人,全不顾自己“新婚丈夫”的死活,任他在旁哗哗流血,却要向自己讨要赔偿。
但他对王槊那一眼心有余悸,现在不欲继续纠缠,便挤出个笑道:“明日定带上厚礼赴喜宴。”
丹红瞧了眼身侧的王槊,权且放过里正,只道:“还请借里正之地,清一清伤口。”
接着她便旁若无人的拉着王槊回到里正的院子里。
待盯着里正请来村上的郎中,为王槊处理完伤口后,丹红才领着王槊打道回府。
在丹红的安排下,王槊全没刚刚的凶样。
终于把这二人送走,里正摸摸头顶的虚汗,一脚踹到儿子的屁股上,怒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里正之子忙道:“儿子哪里晓得这王槊竟如此凶悍,那样大的一条狼狗,竟能一拳让它毙命。”
里正啐了一声,冷笑道:“空有一声力气罢了。你瞧他那副俯首帖耳的模样,日后还不定要被丹红怎么利用呢。”
里正之子却是眼睛一亮:“那小娘们……”
里正瞧他贼心不死,摇头道:“在大户人家做过工,心气高着呢,你不要轻易招惹。”
里正之子闻言讪讪一笑,只是贼兮兮的小眼睛依旧滴溜溜的转。
另一头,王槊与丹红刚一踏入家门,就挨刘老太好一顿训斥,她不知道王槊受伤的事情,只是骂他今早滥用钱。
刘珠管不住别人家姑娘千娇百媚,只能想办法管自己家儿子心别往人家身上飘。
他们要假成亲这事,她打一开始就不同意。
奈何丹红这小妖精一低眉,她那没用的儿子立刻五迷三道,连家门往哪开都能忘个一干二净。
这回。刘老太想,这回大出血,总该和这个麻烦精保持点距离吧。
结果一个扭头的工夫,王槊又进屋去帮人化药膏了。
丹红(跳上去踩踩):这是木头
大黑狗(迟疑)
丹红(反复横跳):这真是木头
大黑狗(凑上去咬一口)
王·鳄鱼·槊嗷呜张嘴,水花四溅,大黑狗,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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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