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里正之子急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扶起自己被打倒在地的父亲。
里正捂着侧脸“哎呦”直叫,稍稍挪开点手掌,便瞧见干瘪的面颊此时“丰满”起来。
“王槊!你欺人太甚!”男人正要詈骂,声音却猛地一滞,目光不由自主地粘上一旁容貌昳丽的妙龄女子。
王槊刚刚还有些分神——丹红正握住他的手腕。
方才那一拳,若不是丹红及时拦了一道,里正绝不是跌倒在地、脸上肿胀这么简单。
可这时候,王槊突然敏锐起来,几乎是同时就发现了男人黏糊糊的视线,当即将丹红拉到身后。
被拽到他身后的丹红仰起头,这才注意到王槊的块头如同一座小山,就这么往她身前一站,足以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任谁都休想窥探一丝。
可他在丹红身边的时候,总是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得很低很低,好似生怕不小心惊扰到她。
好端端看着美人,突然被个壮汉挡住,男人登时发怒,指着王槊怒道:“我爹不过是提到结亲的想法,也不辱没这美人,你冲出来恶意伤人,该当何罪!”
王槊不善言辞,只看到男人一口类父的黄牙手痒捏拳,眼见着又要送上一拳,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他小臂上。
紧绷到坚硬如石的小臂霎时间松软下来。
美人面自他肩膀处探出,朝里正父子二人幽幽一笑:“也罢,那我还是去北州州府销去奴籍,任州府给我安排新的土地田舍吧。”
她像是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偏头森森笑着道:“从自己手里转一道的东西,总好过摸也摸不着。”
说完,丹红就要拉着王槊离开。
“哎!”里正急急叫住她,又疼得捂着脸直哼哼,“丫头,嘶,不要着急,再好好想想。你要、你要晓得,这样的大事,若是捅破了它,咱们一个村子可都要连坐。你想想,收成不好的时候,大家伙全靠多出来的土地捱日子,光朝廷分的地,哪里够我们活?”
好似丹红这一走,就得背上全雁村的人命。
丹红却依旧笑着,面上毫无犹豫动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里正心下焦急,正要追上去,又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身后吵吵嚷嚷的喧嚣一点儿没能绊住丹红的步伐。
刚走出里正家的院子,她就收回手,指尖不经意地往衣摆上蹭了几下,因为在想事情,所以丹红不曾注意到王槊倏忽间黯淡下来的眸光。
二人无言的向外走了好一段路,王槊忽然开口:“你别信他,多余土地全系他一人吞下,与雁村人无关,朝廷也不会行株连之事。”
丹红当然知道。
不过她现在烦心的是另一件事。
她的目光晃晃悠悠落向王槊,王槊只看这一眼,就知道丹红又把什么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小时候想支使王槊干坏事,就是睁着滴溜圆的眼睛慢悠悠地转,这么多年过去竟还和以前一样。
王槊有些想笑,最后还是把微抽的嘴角压住,木着一张脸看向丹红。
丹红瞧他这副面无表情的呆滞样,就觉得他很好忽悠。
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的青山黛影,悠悠叹一口气,耷拉着眉眼喃喃:“我心系故土,还是想留在这里的,只是里正所言……我恐怕难以定居此地。”
“喃喃”的声量足叫王槊听得一清二楚。
好似刚刚那个和里正游刃有余的谈判、面对道德威胁面不改色的人不是她。
王槊眸光一动,恰好丹红转过头来,二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息。
最后却是丹红先偏开脸,看向他们的前路,白雪被脚印破坏,印出底下枯黄的杂草,不复大雪刚落时那片纯洁的白茫茫。
王槊不吭声。
丹红暗暗咬牙,气鼓鼓地咽下一口不满之气后,猛地转头朝王槊笑盈盈地说:“槊哥,你可愿意娶我?”
王槊呼吸一滞。
不等他消化完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丹红又神情躲闪地说:“只借此留下傍身的田地,婚姻嫁娶绝不干涉,你我依旧以兄妹相称。”
“兄妹……”王槊喃喃自语。
丹红深知没有拿空钩钓鱼的道理,她微微低头,很是羞赧地说:“槊哥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只是现在我突逢巨变,只想尽快安顿下来……恐怕还要再叨扰一段时间,实在惭愧。”
她没有正视王槊,好似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气。
当丹红抬头看去时,王槊依旧面无表情,他眼帘微垂,即便是没什么变化的神情,也添出几分深沉。
二人继续在无言中往前走着。
丹红暗中磨牙,心道:话都说到这儿份上了,他怎么还跟木头似的?
正生着气呢,斜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掌心躺着两个黄澄澄的小橘子。
“山上摘的野橘子。”他说。
丹红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后只憋出个“多谢”,拿了一个小橘子走。
新鲜的橘子稍掐破皮就流淌出许多汁水来,她一会儿琢磨着该怎么忽悠王槊答应下,一边回忆着王槊是什么时候摘的橘子。
然后就被突如其来的酸强行切断了思绪。
丹红酸得五官都皱成一团,忙不迭吐出口中将将咬开的一瓣橘子,被刺激出来的涎液兜不住顺着下颌流淌。
太难看了!
口中的酸味还没消去,丹红已经抽出手帕掩住嘴,另一只手捏着剩下的橘子,恨不得将它们丢到天边去。
可王槊却将她掌中的橘子顺到自己手中,并把剩下的塞进嘴里,口齿清晰地说:“好。”
丹红愣了一下,眼周通红地看过去,才后知后觉到他这一个字是答应哪件事。
王槊咽下口中的橘瓣,面不改色地看向丹红:“你既有打算,就由你来决定什么时候找媒人定日子吧。”
这张冷峻硬朗的面孔没有任何神情变化,却似一块大石头沉沉压在丹红心头。
她勾勾唇,脆生生地说:“好,年前找个好日子吧。”
丹红笑眼弯弯,接着说:“虽是假成婚,但也要按规矩来,挑个喜庆的好日子。”
王槊收敛成一块石头,沉默不语地嚼着酸橘子,对于他寡淡的人生而言,酸也是一种滋味。
当二人回到王家,屁股还没坐热,那头缓过神的里正已经匆匆赶过来。
他做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来来回回还是那几个由头。
丹红不为所动,只微笑着对他说:“路上槊哥也劝了我许久,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我不去州府,里正将地还给我就是。”
兜兜转转还是最初的要求。
可里正不敢赌了。
丹红就是一个没心肝的家伙,她认真的神情好似每时每刻都在对他说“不把地还给我,拉你全村人下水也无所谓”。
他咂摸几下,还是不甘心地说:“这块地在你手里,充其量就过个年,到时候被朝廷收回去,你我都落不着好。婚嫁之事,是你的事情,我不加干涉,你安心定居,这片地的产出每年分你半数,如何?”
“还有件事要通知里正。”丹红笑颜如花,“我与槊哥情投意合,不日将择良辰成婚,还望里正为我二人证婚。”
里正闻言,顿时气得牙痒痒。
不消多想,定是二人合谋讨回田地!
他浑浊着黄斑的眼睛转向王槊,冷笑一声后说:“好,好得很。届时我一定来贺喜。”
就在里正预备甩袖离开之际,他又冲王槊道:“小心你头顶的帽子变了颜色。”
王槊无动于衷,随口说:“我不戴帽子。”
里正被噎了一下,终于气冲冲离开。
倒是丹红有些惊讶地看向王槊,没想到他看上去死板的模样,竟也会开玩笑。
里正松了口,他们只需择日签上一份婚契,交予里正上报云城官衙。
当然,为免落人口舌,成婚的仪式还是得走的。
在雁村这地界,也办不成三书六礼的仪式,大部分时候,去村上的老媒人那对个生辰八字,选好日子,签上婚契,到日子请老媒人带两个姑娘送去聘礼、迎来新妇,再请邻里亲朋吃酒,这婚礼就算完成。
对于无家可归的丹红而言,聘礼、迎亲都可以省去。
不过那日之后,有件小事。
王槊的嗓子哑了。
其实当日就有些迹象,在冰天雪地里陪着丹红跑了半天后,第二天嗓子直接吐不出囫囵字来。
刘珠狐疑地打量着儿子,也没在他身上瞧见风寒的迹象。
只有丹红心虚极了。
刘老太眼神不行,她可是能看清的,王槊脖子那偏棕的肤色上,隐隐有几个颜色更深的指印。
她掐的。
在确认刘珠没发现王槊脖子上的痕迹,而王槊也丝毫没有怪罪意思后,丹红又放心下来。
并心安理得地看着王槊夹着铺盖住进收拾出空位的柴房睡。
直到一日天晴,王槊问丹红要不要去云城裁些红布、再买一套大红新衣。
说话时面色如常,嘶哑的声音却带着几分病中的颤抖。
虽然是根本不在丹红期待中的婚礼,但若是能借此机会购置几身新衣裳,丹红还是乐意之至。
她坐在牛车上,听到王槊驱赶老牛的动静,眸子透过空隙专注地望着行进的路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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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