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槊的胳膊上有两个小指大的血窟窿眼,缠在上边的纱布放下来,带着刚刚止血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吐出两缕鲜红的血丝来。
丹红瞅了两眼,就坐在旁边充当一个递药膏、纱布木架子,丝毫没有帮忙的打算。
因柴房里光线昏暗,王槊又不想刘老太知道这事儿,便只能在丹红房里借地涂药换布,虽说这房间原本就是王槊的。
伤在肩膀与大臂之间,袖子不好挽上去,王槊只得解开衣领。
但他并未赤膊,只露出一边的肩膀,将外衣袖子绕着腰身一周系好,其余部位盖得严严实实。
丹红也不往他身上看。
目光先是落在桌面上小山般的布料,又瞥向角落里垒着的一坛坛美酒,最后眼神没地儿放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移向王槊。
恰好此时王槊换好纱布,正解开袖子准备穿好衣服。
于是丹红的目光精准穿过衣领张开的缝隙,从健硕的胸肌下滑到块垒分明的腹部,然后被突然盖上的粗布衣裳切断视线。
她的目光迅速撤回去欣赏新买的布匹。
王槊好似没有察觉她一闪而过的目光,穿好衣服后沉默的走出去,直到关门声响起,丹红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将自己砸到硬邦邦的炕上,借那一点痛感冲散屋内暖黄的光线带来的一点儿旖旎氛围。
一个破种地的,长那么漂亮的肌肉做什么?
她使劲拍了拍面颊,让面颊上的热度分不清是巴掌拍的还是莫名冒出来的,又暗暗想道:食色性也,瞧见好看的皮囊多瞄几眼又有何妨?
好看的皮囊又不能当饭吃。
丹红嘟嘟囔囔着,拿炕上温着的热水稍稍擦洗后,便一头扎进被子里,闷着脑袋闭上眼。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再睁开眼时外边还是灰蒙蒙的天。
冬季这鬼冷的天气连太阳都发懒,迟迟才在天际吐出一点儿微光,打亮半边天空。
丹红正翻看着自己心仪的布料,忽然听到几声敲门。
王槊拎着针线篓站在门外。
平头百姓成婚不讲究凤冠霞帔,就是费工夫准备那东西,也只穿一回,实不划算,大喜的日子穿上大红的新衣,请邻里亲朋吃顿喜酒便算礼成。
故这场与丹红的期待截然不同的婚礼,在丹红看来从做不得数。
日子急,昨天王槊直接买了成衣,但喜被、喜帕云云,总还要费点工夫准备。
王槊来这儿的原因很简单,昨日买的布料全堆这间房里了,柴房昏暗又简陋,也没地方干活,于是兜兜转转,他还是拎着针线篓来到丹红这里。
丹红没撵他,但叫她帮忙一起缝制被单,她是绝不愿意的。
虽然丹红的女工极好,在夫人房中做事时还常常派去指点二位小姐女工。
她坐在炕上,撑着脑袋看王槊的动作。
没想到他人高马大,却能这样细致,单看手上的动作,不说针线活有多好,那也绝对是熟稔。
不知不觉间,被单的一条边缝便锁边完成。
在王槊翻着布料从另一边继续下手的时候,丹红才猛然惊觉自己竟盯着看了许久。
她立刻收回自己的视线,又左顾右盼,察觉到一点凉风——门开着,使屋里边敞亮,但外边一缕一缕的冷风也往房间里钻。
丹红觉得屁股下边炕洞里残余的那点温度都被这风带走了。
她不想动,只伸腿踹了王槊一脚:“把门关上,冷。”
王槊穿着一身深色粗布衣裳,脚往上一蹭便沾上一大片灰迹,丹红的目光从灰迹上扯下来,偏头的时候露出几分心虚的意味。
不过王槊倒没在意。
他的目光追着丹红脚上轻薄的布鞋过去,又很快收回,随后起身关上房门。
房门一关,即便是大白天,屋里光线也暗了不少。
王槊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在布料上才能完成穿针引线。
丹红也在这暗戳戳的昏暗环境下生出几分不安。
她又支使王槊:“把灯点上吧。”
这回王槊抬头看了她许久,久到看不清他神色的丹红疑心他是不是舍不得那点儿灯油钱。
王槊终于起身点灯,丹红盯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
灯光一下铺满这个房间。
王槊转身的时候,分明是背着光的,但丹红总觉得这火星子点到他眼睛里去了,亮到吓人。
他看向丹红的目光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莽撞劲。
丹红忽然想起,王槊也不过比自己大两岁,平时却稳重老成得像一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
她总觉得王槊的目光里藏着什么话。
可他又什么都没说,静静的坐在一旁,继续捻着棉线缝喜被。
丹红在黑暗中滋生出的莫名不安不仅没有被这暖黄的灯光驱散,反而像是添柴加火一般越少越烈。
她焦躁地踹了脚针线篓,在王槊又用那种明亮、灼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时,忽然开口:“王槊哥,我在莫都有心上人。”
王槊一顿,慢慢垂下眸子,盯着手中的活继续缝。
没有那样的目光,丹红终于松了口气,她扬起笑脸继续说道:“他许诺明年春闱结束便请我主家放我奴籍,求娶于我,只是……我那主家遭此横祸,一夜倾颓。他正闭门读书,恐怕还不知道这消息。”
王槊手上这一针扎歪了,留下一个突兀丑陋的针脚。
他哑着嗓子说:“心爱之人受牵连流放,他怎么会一无所知。”
丹红听王槊那笃定的语气,好似他站在叶启泽的书房前,亲眼瞧见他负心薄幸。
她有些好笑,自己如何不清楚这个道理?
当初锒铛入狱时,只有丹红递出去自救的银钱统统被拒绝,心知有鬼的她走投无路之际也曾写信给叶启泽,可惜信件石沉大海,她便知道叶启泽不管清不清楚这件事,都不是那时的她能依靠的人。
但现在,丹红不能把心里的思量告诉王槊。
她皱着眉头,故作气恼样:“叶郎不是这样的人。定是家里人怕影响他读书,有意隐瞒。”
说完这话,丹红又似想要缓和关系般急切地说:“王槊哥若是有心上人,便能理解我这样的想法。也请你放心,王槊哥若遇良人,大可放心的将咱们便宜行事的情况告知于她,我也会竭力配合。”
王槊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在丹红心惊肉跳的时候,又收回自己的视线。
什么回答也没有。
丹红抿抿唇,又笑道:“你我儿时的戏言不必放在心上,承蒙你心善,愿意帮我一把。这件事暂了后,我悄悄搬回丹家老宅。你放心,顶了你妻子的虚名,伯母我也一定尽心照料,侍奉如亲母……”
她在旁说着冠冕堂皇的空话,反正空话也不值钱。
王槊却突然起身,将缝了一半的喜被归拢到桌子上,自取制枕套、帕子这样的小件布料,坐到门槛前干活。
当然,出去的时候还把房门带上了。
丹红看他离开,余光瞥见油灯上的烛火被门扉开合动作放进来的寒风吹得颤颤巍巍,俯身将油灯吹灭。
王槊干活真是利索,还不过午便把东西缝完,还剪了十余个“喜”字,四处悬挂张贴着,并将多余的红布系在檐下、柱上,倒有几分喜气洋洋在。
丹红毫不怀疑,若非时间不够,王槊为她缝一身像模像样的嫁衣也未尝不可。
因为上午在房间里说了那样的话,中午见王槊还在收尾,她便自告奋勇去厨房做饭——在王家住的这几天,一日三餐、清扫打理皆是王槊一个人出力,她成日就在刘老太身边拌嘴说笑,虽然刘珠不待见她,但丹红对冷嘲热讽视若无睹,只捡玩笑闲聊,刘珠也乐得有人逗闷。
但丹红进厨房,又不真做饭。
她分明知道该怎么做,偏将厨房里搞得乌烟瘴气,惊得王槊爬下树就冲过来,将丹红拉出来检查有没有受伤。
刘珠则是看着一股一股冒黑烟的厨房干着急,冲王槊大骂:“缺心眼的东西!快瞧瞧厨房里东西怎么样!我那五斤老腊肉啊!”
厨房里的东西自然无事。
丹红只是做戏,雷声大雨点小,毕竟厨房要是烧毁了,她后边吃什么?
王槊顶着黑烟钻进厨房,刘珠则站在外边数落丹红:“你这是给人当了十几年千金大小姐呢?怎么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得了,算老婆子求求你,你别再进厨房半步。”
得到刘珠这句话,丹红就是挨数落也乐得喜笑颜开。
她脆生生应下,正要回房清洗清洗,忽然眼前悠哉游哉飘下来一抹红。
丹红随手便接住它,是一条指宽的红布条。
她抬头看去,只见王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上光秃秃一片,方才王槊爬上去系红布,恐怕是还没系牢便被厨房的动静吓下来。
这红布条被风一吹,便悠悠落下。
丹红此时心情正好着,瞧红布条搭在自己雪白的腕子上很是衬色,便顺手将布条系在自己手腕上。
再一转头,余光瞥见王槊站在厨房门口。
他似乎看了丹红许久,在丹红发现的时候猛地收回目光,并快步向刘珠汇报厨房里的情况。
因为丹红这一手“厨艺展示”,今日午饭时间显然要推后。
吃完午饭王槊拎着一卷工具着急出门,丹红只瞧见他的背影,连他拿着什么东西都没看清。
一直到天色渐暗,王槊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手上还拎着什么东西,毛茸茸的,间或一蹬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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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做不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