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在得到秦皓会全力驱除倭寇的承诺后,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回江州,秦皓送方棠至台州城门外五里亭。
方棠勒马,“秦叔叔,留步吧。”
秦皓心知终须一别,止步后终是不放心,当年他们三人为了君王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眼看后辈又要走上同样的路,到底还是将准备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说到底陛下是为了钱,江南还有其他的财路,若是清田阻力太大,不妨在关税上想办法。”
“小棠,陛下少仁心,你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完秦皓便率先策马回城,叫方棠不得不将心中刚刚冒出的疑问又咽了回去。
天色渐渐大亮,方棠领着一队人在官道上策马疾行。
来台州时路过一个刚刚经历倭寇洗劫的村庄,据村民描述,倭寇大概不到百人,方棠想着柳陵还未带兵打仗,便让他留下来练练手,也不知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到达王家村。
“那是——京观!”方棠身后的一名骑兵大叫,声音中充满震惊和恐惧。有些将军为了炫耀武力或震慑敌人,会在杀贼后将尸首聚集成高冢,以土封之,称为京观。
待方棠他们走进,王家村口一座类似小土堆的东西渐渐被看清,那是由一颗颗人头垒成的,足有一人多高,最上面插着一把大周军旗。
太平年间的士兵哪里见过这些,立刻便有人受不了吐了出来。方棠上前数了数,竟有上千人之多。
整个王家村格外安静,循着记忆,方棠来到了村长家,是一座砖瓦房,大门紧闭,烟囱中还有丝丝余烟在往外飘,她屈起手指敲门,咚咚咚——
良久,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从门内颤巍巍走出来,眼睛盯着地面,朝着方棠的方向把腰弯的更低,“大人,草民年事已高,眼疾渐重,记性也不好了,实在是不认识那些贼人。”
“老人家,您先起来。”
方棠双手扶住老人胳膊,将老人托的直起腰来。
老人抬起头来,才发现来的人不是活阎王,而是那个第一天见过的女将军。
太阳西落,烈火烧云。
一阵浓烈又新鲜的血腥味朝着王家村逼近,一队骑兵赶着一群双手被绑住的人浩浩荡荡进村,马上还挂着滴血的头颅。
柳陵记着和方棠约定的时间,都没有来得及将人砍完,紧赶慢赶才在日落前到了王家村。果然,她已经到了。
村长家,方棠看着单膝跪在自己下首的人,心情复杂。原以为他会不适应鲜血,会恐惧战争,不曾想竟小看了他。
“倭寇是海上来的外邦人,为什么要村长去认人?”
方棠没有叫柳陵起身,柳陵只好跪着回话,“起初我也以为倭寇都是外邦人,可是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在说汉话,而且还是本地口音。原来自从倭寇袭扰边城之后,各地便有一些贼人假借倭寇之名,行烧杀抢掠之实。真正的倭寇在劫掠之后大多会回去,这些在内地久留的多半都是些冒名的匪徒。不过将军放心,这方圆五十里的贼寇我都清缴干净了。”
虽然不知为何,但直觉告诉柳陵方棠此刻很不高兴,所以他对于自己的功绩一句带过,并未多讲。即便他确实存了在她面前表现的心思。
方棠:“既然知道他们不是真正的倭寇,为什么还要大开杀戒?”
柳陵不懂方棠为何如此天真,“将军,这些人既然已经领了倭寇之名,行了倭寇之事,自然要以倭寇论处。”
方棠不理他,“王村长,以往抓住倭寇后,都是怎么处理的?”
王村长自柳陵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此刻被点名也不敢抬头,反而将头压的更低了“回将军的话,一般就地处决,有时也会把他们的头头押到京城献俘。”
能压到京城的绝对是真正的倭寇,至于那些被就地正法的就难说了。几乎每年朝廷都会为江南抗倭拨款,钱花出去了自然要有效果,而那些人头便是效果,也是政绩。至于被尸首分离的那些人,究竟是倭寇还是土匪,是囚犯还是普通平民,没有人会关心。
这里面的肮脏事方棠以前听萧立说过,但由于匈奴和汉人的长相有天然不同,无法作假,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接触这种事情。
“你先下去,把京观撤了,将人头装车,今天就在王家村过夜,明日一早启程回江州。”方棠不想把屠刀对着汉人,但柳陵说的不无道理,一时半会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他,“另外,把你刚才抓的俘虏带进来。”
处理不了柳陵,方棠准备先把这些土匪给处理了。这些人早被柳陵和村口的京观吓破了胆,面对方棠的问话,争先恐后将自己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若是将他们交给官府,恐怕也只会成为地方官的政绩,方棠直接参照大周律,对手上有命案的就地处决,对抢夺财物、□□妇女儿童的折算成鞭刑实施。
夜晚,方棠房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还是为假倭寇之名的土匪如何处置而来的,“将军,我还是认为您应该把他们都杀了,否则我们前脚刚走,他们立马就会继续为祸乡里。”
看着柳陵一副劝谏昏君的样子,方棠都快气笑了,她没有罚他滥杀之罪,他反倒还找上门来了!
“只是抢劫财物就以极刑论处,历朝历代还没有如此严苛的律法。我看你是杀红了眼,对人命没有敬畏之心了!”
柳陵不以为然,反而认为方棠太过循规蹈矩,“将军难道不知乱世用重典?怎可与平常相提并论。何况将军如何查证他们所言句句属实?据我所知,这些人大多或有命案在身、或已家破人亡,都是些亡命之徒,将军这样做是放虎归山。”
天色已晚,二人都互相认为对方油盐不进。方棠骑了一天快马,累的很,只想好好睡一觉补充体力,“我意已决,实刑后放人,你只需服从命令!”
柳陵自然不会被一句话吓到,但看她神色,恐怕已经到了她忍耐的极限,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决定退一步,“将军,不如这样,先将他们带去江州,若是江州的那些官员世家愿意配合我们,就放了他们,否则就拿他们的人头杀鸡儆猴。最终能不能活,就看天意,如何?”
方棠瞳孔放大,她本来将人头用车运往江州就是此意,只是没想到他一个新人,竟然对她的所思所想洞若观火。她重新审视面前的年轻人,透过他的眼睛,往他的内心深处看去。
平静,意外的平静,犹如晴空下风平浪静的海面一般平静,方棠在里面没有看到大开杀戒后的兴奋,没有发现平步青云的**,也没有找到任何失落与愤怒。就好像今晚来找她据理力争的人不是他,而真正的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心性,此人将来必定不会久居人下,不过,与她何干?待她了结了清田一事,为师父报了仇,便会北上,任他今后如何位极人臣,都与她无关。
“依你所言。”
*
午饭时间,一群丫环婆子鱼贯而入,陆明房间的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虽然被蒋随软禁在府中,但待遇确实不差,好多在京中都难得吃一回的东西,在这里竟然日日都有。
“你们都下去,银杏留下布菜。”陆明世子的名头在下人面前还是好用的。待人走完,陆明朝留下的丫鬟眨了眨眼睛,“坐下一起吃。”
银杏低头躲避陆明的眼睛,脸却悄悄的红了,“奴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也知道你家老爷为什么把我留在这里,待日后我与你家小姐成了亲,你一起陪嫁过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快坐过来!”陆明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催促道。
银杏红着脸小步移到陆明身旁坐下,偷偷看他的脸,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比大少爷还要俊,像画似的,这样的人真的会喜欢自己吗?
“怎么了?”陆明见银杏脸色变换不停,似喜似愁的。
“世子,我不是大小姐院里的丫鬟,轮不到我陪大小姐出嫁的。”
姑娘单纯的心思确实可爱,陆明笑了两声,用修长的手指将银杏蹙起的眉心轻轻揉开,“这等小事,何须烦忧,我与你们老爷说一声,将你添在陪嫁名单不就行了。”
情窦初开的姑娘既羞涩又大胆,没了后顾之忧,银杏眼波流转间将陆明的手拿了下来,握在了手里,眉眼盈盈地笑望着陆明。
陆明一愣,眼神飘忽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回神,反握着长叹一口气道:“我在这里得遇杏娘过的快活,也不知道城外的那些将士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发生了这个意外,陛下交给我的差事也耽搁了,回京后免不了要被舅舅数落。”
一句话就能将她的烦心事解决的人竟然也会如此愁眉紧锁,银杏心疼了,“世子别担心,我去外面给您打听一下。”
“好,如今也只有杏娘你肯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