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守备太监孙满,替陛下视察江南,为天子耳目,连蒋随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
他的府邸位于江州城的中心地带,和蒋府一街之隔。在江南扎根,和谢蒋集团的联系是必不可少的,他的宠妾香兰便是出自蒋随府中。
“香兰,你听说了吗?最近江州又新出了一个品种的梅花,叫洒金,一颗树上的花有两种不同的颜色,就连同一朵花的花瓣上也有两种不同的颜色,奇特极了。我们府上就有一颗,在大少爷的院子里,我偷偷瞧见过一次,悄悄记了下来,照着绣了手炉套子,你看看,喜欢吗?”银杏拿出一个洒金梅花样的手炉套子,双手递给香兰。
自从香兰被送给孙满,大家表面恭贺她从此荣华富贵享自不尽,心里却不免暗自揣测她与一个太监的夫妻生活,从前与她要好的丫鬟,如今只有银杏一个还时时记着她、来看她了。
香兰接过手炉套子细细看了,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一整枝梅花朵朵都是双色的,只凭着一眼的记忆绣,也难为她了,吩咐下人将套子套在手炉上,挽起银杏道:“走,我带你去好好看看这洒金的模样。”
说罢,香兰就拉着银杏往刘满的院中走去,只是不巧,正遇今日刘满院中有外客来访,香兰银杏隐藏在树后,朝来客看去,那打头竟是一个姑娘。
“呦,什么风把将军给吹来了?我可是听说蒋大人亲自去请您都请不来,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面子了?还带这么多人,莫非将军怀疑我这里私藏了倭寇和土匪,要来搜我的家不成!”
数日前,孙满见方棠违抗圣命一心抗倭剿匪,全然忘了清田一事,立刻便写了折子上奏,谁知奏报一出江州城便被截了,不仅如此,还将折子给他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她仗着手上有兵,简直是欺人太甚。
方棠笑了笑,对孙满夹枪带棒的话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出去守着,“孙公公说笑了,想必公公对我有一些误会,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解除误会。”
孙满冷哼一声,示意干儿子下去。香兰见院中只剩他们二人,心知接下来是自己不该听也不能听的事,悄悄扯了扯银杏的袖子,用口型无声示意银杏该走了,可银杏却装作看不懂,任她怎么拉也不动。
“误会?是截我的密折是误会,还是将军光剿匪不清田是误会?”孙满自认为抓到了方棠的把柄,一番话说的是中气十足。
院中的洒金梅花,阳光照在双色花瓣上面,格外抢眼,方棠收回目光,面上淡淡一笑,嘴里说的话却让孙满心惊,“正所谓自己知彼,清田之前我总得搞清楚田在谁的手里吧?这不查不知道,原来孙公公手里怎么有这么多田呢,七十万亩!不知公公家中几个人几张嘴,吃的过来吗?”
他就知道来者不善,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从自己开始查起,她怎么敢!
“我是无根的人,纵然是万贯家财也传不了子孙后代,将军既然查出了这么些田,难道就没有查到它的用途吗?”孙满只觉方棠在作死,田上历年的产出都变成了宫中娘娘头上的珠翠脂粉、陛下身上的四季常服,还有这一路内庭宫人的例行补贴,她竟然敢打这个主意,看来注定是个无福无命之人。
方棠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但里面的利益纠葛之深,已是人尽皆知之事,她既然来了,便不会怕,“我只奉旨清田,其他事一概与我无关。公公不必与我到处牵扯,公公承认有这么多田就好办了,据我所知,公公在江州城中的住宅只有这一处,想必田契都在这了?”
见方棠态度如此强硬,孙满只得换一种方式,“说到底,大家都是陛下的人,都是在为陛下办事,将军来江南清田不也是为了讨陛下欢心吗?咱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何必要彼此为难?想必将军已经听过陆世子的事了,如今关键证据就在我手上,我已经让人查过了,那香炉确实有问题,陆世子是被人算计的,我马上就让人去和蒋大人说明情况,将陆世子放出来。”
既然是蒋家自己出了问题,那陆明自然不用做蒋家的女婿了,只是孙满这么快就把蒋随卖了,方棠有些惊讶。其实就算陆明做了蒋家的女婿,于她而言也只不过是少了一个可用之人,于大局无碍。
只是不知怎么,方棠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在长公主府中初见柳氏的样子,那个如月光般皎洁又温柔的女子,美好的仿若神仙妃子。若是陆明娶了蒋随的女儿,她又该如何自处?
“那现在就派人去吧。”
方棠态度缓和下来,孙满暗自紧绷着的身体也跟着悄悄地松了下来,他见过江南动乱最严重的时候,太清楚暴力的力量了,若是今天她真的不管不顾,他还真没办法!
“来人!”
眼看要有人进来,香兰急得不行,好在银杏动了,来不及多说,香兰赶紧拉着银杏悄悄跑了。
从孙满家中出来,银杏一路飞奔,转眼便到了陆明所在的院门口。只要再进一步,她便可以将听到的消息都告诉陆明,告诉他,他的将军没有放弃他,他马上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了。可是……她呢?
若是他不用娶小姐,那她以什么名义去到他身边?她要怎么办?脚下忽然变得格外沉重,踟蹰半晌,银杏抬起又放下的脚终于还是抬起了,他是世子,他一定有办法的,他不会不管她的!
要说蒋府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银杏在这种世家大族中能混到二等丫环,自然不会是懵懂无知之辈。只是少女初入情网,便遇到陆明这样一个表面矜贵无双、实则风月场中老手,自然是在劫难逃了。
*
江州城外军营入口处乱哄哄的。
“吵什么呢?”
柳陵一来,现场立刻静了下来,有人上前给柳陵汇报情况,“柳将军,这个叫花子非说自己是方将军的亲卫。”
方棠的亲卫?柳陵眸色闪动,下意识躲避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迎面朝来人仔细瞧去,确实是她身边的人,“叫人带下去,不许怠慢,等将军回来了再说。”
方棠一回到营帐,柳陵便迎了上来,“将军,各家的邀请函都已经发到位了。您那边一切顺利吧?”
当然不顺利,但方棠没有急着否认,只平淡道:“待会儿陆明会回来。”
此话一出,柳陵立刻便明白了她的选择,他有些开心,这说明她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倘若自己将来遇到了什么事,相信她也同样不会不管自己。只是,她一直如此妇人之仁,他们清田的任务何时才能完成?
“将军,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们要做的事,靠讲道理守规矩是行不通的。
方棠知道他在想什么,“明天,我去赴宴,你带人去孙满家,动静闹大一点。”
聪明人话不用说透,柳陵心领神会,是他多虑了,一个百战之身的将军,他不该疑心她太过仁慈。
“对了,今天来了一个人,说是您的亲卫,叫戴同,我们无法辨别真伪,就先让他在那边等着。将军现在要见吗?”
一听说戴同来了,方棠大喜,“快去将人请过来,还有,让他们多准备几个菜,我晚上要为他接风,你也一起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方棠的表现让柳陵出乎意料,还没见到人,就高兴成这样,她和下属的关系都这么亲密吗?
其实戴同出来家后,先去的是京城,打听到方棠南下后,才又辗转来到江州,他马不停蹄,眼下一身黑色的袄子变成了灰色,脸上的胡子也久未清理,杂乱无章。
“快坐,难得回来一趟,不是叫你在家过了年再来吗?”
一起长大成熟,无数次战场上出生入死,彼此交付后背,亲卫对方棠而言,就是她的家人,更何况上次塞北一战,她只剩戴同一个亲卫了。
“棠姐,你带兵打仗,我作为你的亲卫当然不能缺席。”戴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双雪白的皮手套,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面前桌上,“秋天的时候我爹猎得了一只白狐狸,我娘给你做成了手套,我都说了你不缺这个,她说塞北冷,非要我拿给你。”
方棠拿过手套,手套是连指的,缝制的针脚很密,从外面基本看不出来,毛色也很漂亮,白的没有任何杂色,她戴在手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我很喜欢,下次回去替我谢谢伯母。只是这狐狸很罕见,应该拿去卖了的,可以换一大笔银子,你侄儿要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而且这手套太华丽了,在将士们面前戴着不好。
见方棠戴上了,戴同不禁嘴角上扬,傻笑着说:“棠姐你平时补贴的够多了,家里不缺钱用,我爹娘兄嫂都说从来没见过当兵的军饷有这么多的。”每次打完仗回来,又或是逢年过节,方棠都会额外给他们包红包,他没什么花钱的爱好,基本上都寄回家了。
方棠笑,招手叫了两个士兵进来,“你们带他去洗漱一下。”
她把手套收起来,见戴同又回头,叮嘱道:“好好收拾!都快成大爷了,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精神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