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易晚,暮色一起,风雪又至。
将军府饭厅内的圆桌上放了一口黄铜大锅,这锅中间高四周低,无烟碳在锅心隔着锅壁将一圈汤水加热至咕咚冒泡,整个房间内热气腾腾。这是冬天最受欢迎的吃法——暖锅。
萧玉才到妹妹府上,本以为她一个人住,应是难得的清净之地,不想竟然如此热闹。
“这是我姐姐,姓萧。”方棠给大家相互引荐,“这两位是我这儿的租户,都是江湖人士。”
萧玉梳着妇人发式,方棠却没有介绍她的夫姓,柳陵看破不说破,顺着她的介绍称呼:“见过萧姑娘,在下柳陵。”
……没了?方棠看了柳陵一眼,他什么时候变得跟钟曲境一样了,这么高冷。方棠补充道:“他在准备参加今年陛下特加的武举,平日多数时间在马场训练。”
萧玉对柳陵很是欣赏,“边境动荡,正是用人之际。柳公子能在此时投军报国,可见虽然身处江湖之远,仍心系家国安危,当的起侠义二字,这一杯,我敬你。”
钟曲境看着二人举杯共饮,心中有些不快,“侠者,以直报怨、为国为民;义者,扶危济困,不惜己身。据我所知,历年来武举出身者,或委任京官,或为陛下亲卫,纵有赴边疆御外敌者,也是功名加身。原来追求富贵荣华、功名利禄,在如今亦可称侠义之举。如此看来,上至贪官污吏之流,下至鸡鸣狗盗之辈,人人皆是侠者义士了。”
这是迄今为止,方棠听到钟曲境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她这话说得犀利,丝毫没给他人面子,但其实不无道理。
这些年方棠麾下也有过一些江湖人士,他们怀着一腔热血而来,直奔战场,做最普通的士兵上阵杀敌,然后在战争胜利后消失不见,重归江湖。柳陵确实与这些人不一样,来京城参加武举确实更像是入世之举。
不过在方棠看来,入世与出世都只是一
种选择,并无高下之分,“武举入仕和应召入伍都是为国效力,我想大家报国的心是一样的。至于何为侠义,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义与利相对与否这种古老的辩题,就让那帮科举出身的文人去头疼吧。我们今夜只管饮酒,来!”
柳陵笑着举杯,似乎对钟曲境的话并不介怀,钟曲境对方棠的话还算听的进去,给自己满了一杯,萧玉自然不会拂了自家人的脸面。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温酒下肚,气氛缓和了许多,方棠接着介绍:“姐姐,这是王欢,我一个下属的妹妹……”
萧玉喝着酒听他们讲行伍江湖、奇景怪事,不觉有些入迷,她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天地间尽情遨游,仗剑天涯,饮马黄河,无拘自在,随心随性。
雪仍在下,橘红灯火映照其上,仿若花海流萤,如梦似幻。
酒这个东西,喝的时候有多痛快,醒的时候就有多头疼。
方棠揉着脑袋吩咐厨房给大家送醒酒汤,准备去赴户部尚书钱祯的约。其实早在萧立葬礼过后,方棠便拿着徐章的信去找过钱祯,但当时没有见到人,说是病了,不便见客。方棠只当是推脱之语,毕竟人心易变,徐章久不在京城,当年情谊再好如今又能剩几分。谁知今天一早徐府遣人来送信,说钱祯邀她相见。
无党无派的孤臣,陛下身边心腹第一人——这是百官对钱帧的评价。方棠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是的,钱祯比他的同窗好友徐章要老的多,更多的白发,更深的皱纹,还有更沧桑的眼睛。看来京城的风比塞北的还要烈,可以将鲜活的生命吹的枯萎。
钱祯:“怎么样?你来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还习惯吗?”
两人围着火炉对坐,方棠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拿起炉上的茶壶给钱祯倒茶:“茶很香,就是太烫了,容易伤舌头,您慢点喝。”
钱祯拿起滚烫的茶杯喝了一口,“要品茶的香,自然要受得住茶的烫。”
“方棠受教了。”方棠拱手。
钱祯:“知道大周朝最香的茶在哪里吗?”
“请世叔赐教。”方棠再次拱手,做聆听状。
钱祯拿出徐章的信放在桌上,“你和谢家的恩怨我有所耳闻,你可知忠勇候战死,朝堂上几乎所有人都支持谢进接任大将军?”
方棠摇头,“不知具体情形,但能料到一二。谢家势大,我又是女人,当初师父为我请功时,百官反对之语言犹在耳,我本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支持我。”
她皱眉接着道:“但世叔,塞北十万兵马、两万骑兵,是整个周朝的最强战力,谢家已有皇子在手,如今再给兵权,陛下真的放心吗?”
钱祯将信推至方棠一方,“说的不错,所以圣旨上有暂代二字。这封信你看一下,告诉我你的选择。”
信上封缄已开,纸上是徐章的字迹,方棠看着看着眼睛开始有些发酸,她记得当时徐章进书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拿着这封信出来了,她以为是普通引荐,不曾想徐叔叔竟然如此为她设身处地、条分缕析,其中深谋远虑绝非一时之功,想来徐叔叔早就准备好这封信了。
放下信,方棠坚定看向钱祯,“我答应过师父,一定不让塞北十万大军卷入夺嫡之争。况且,世叔看过战报应该知道,谢进被呼衍茂图突围之快几可称作一触即溃,师父因谢家的野心而死,我与谢家之间早无转圜之地。而谢家树大根深,若我回塞北,便再无动摇谢家的可能,纵徐叔叔能保我一时,可晋王登基之后呢?不过人为刀狙,我为鱼肉。现在谢家已经威胁到了陛下,这是我击溃他们唯一的机会,还请世叔为我指条明路。”
钱祯起身打开窗户,外面的冷空气立刻被风吹进来,他站在风雪中看着院内的枯枝开口,“去南边,为陛下清田。”
清田?清谁的田?方棠立刻想到一路上的流民,想到人牙市场从南边逃出来的商贾之家的奴仆,倭寇乱境,南边有太多人抛家舍业的向北逃窜,“南境之乱要平熄了?”
钱祯:“倭寇力弱,本就不足为虑。南境之乱一开始就是南边的士族豪强为了少交税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养寇自重、亦官亦匪的戏码哪朝哪代都不缺,陛下对此心知肚明。南边是税收重地,只要大头能收上来,对他们的这些小动作陛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们的胃口一年比一年大,现在不仅不想交税还想要朝廷的钱粮,甚至趁乱明目张胆的大肆兼并土地。”
方棠拍桌,“他们怎么敢?”
钱祯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快,继续道:“若是陛下年轻时他们自然是不敢的,但这几年的几起贪腐案,陛下都轻轻放过,没有见血,大概他们都以为陛下老了。如今边乱愈演愈烈,迟迟不平,陛下已然震怒,只是苦于无人可用,只能隐而不发。”
钱祯说完便直直地看着方棠,等着她表决心,主动请命。此时方棠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对,陛下虽然老了,但天下兵马都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上,他们此举形同谋反,只是为了钱说不过去。况且后来派去的抗倭大将军是陛下心腹,他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就被江南士族收买,世叔,有没有可能确实是我军不敌?”
见人不上勾,钱祯只得再说几分真话,“你想的不错,事态严重后他们那些人的确想要收手,现在的局面其实是陛下有意放纵,如今我军并没有全力抗倭。”
听到这里,方棠只觉得荒唐,“为什么?陛下不怕引狼入室吗?”
钱祯笑了,“狼?你太高看那些倭寇了,他们充其量算一群黄鼠狼。至于陛下为什么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有理由让军队接管江南,完成清田。”
方棠完全明白了,这是一场皇权与江南士族的博弈,士族自导自演借抗倭的名义减税增饷,陛下将计就计借抗倭的名义抄家收田,难怪南境乱了数月了,京城还一片祥和、歌舞升平。只是,在他们心中,江南的百姓算什么?士族想方设法避税,却不曾少收百姓一颗稻谷;陛下一心除掉士族,收回土地,又何曾想过倭寇入境,第一个遭害的便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
见方棠久久不说话,钱祯以为她怕了,毕竟清田一定会让江南士族血流成河,而如今朝堂半数官员皆出自江南。但凡有路可选,没有人会走这条短期内九死一生、长期看十死无生的不归路,“你可以好好考虑,其实嫁人生子也是一条路,谢家大权在握,不会对毫无威胁的一介妇人赶尽杀绝。”
方棠垂下眼帘,遮住眼中冷意,拿起案边的褐色斗篷上前给站在风雪中的钱祯披上,“我去江南,为陛下将大士族手里的田都收回来。”
在风口站久了确实冷,钱祯拢了拢斗篷,刚准备说话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