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色马具摆满了方棠的院子,戴同进来的时候差点没地方落脚,他手上提着一个油纸包,冲翻箱倒柜的方棠道:“上次好不容易才装箱的,今天怎么又把它们都翻出来了?”
方棠头也不回:“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看看哪套适合去南边用?”
说完吸了吸鼻子,从马具堆里抬起头来:“什么东西好香啊!”
听到她说要去南边,戴同神色暗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跳着走到方棠身边,“新发现的一家烤肉店,很地道的塞北风味,听说你提前从晋王府回来了,给你送些过来。”
戴同边说边打开包着的烤肉,“还是热的。”
吃了这么久京中精致清淡的食物,方棠确实很是想念家乡的味道,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迫不及待抓了两串:“嗯,谢贵妃病了,沈璋进宫去侍疾了……好吃,这味确实正。你也来点啊,一起吃。”
方棠吃的高兴,戴同却并没有很开心,他低头看着一地的马具,想起回京的时候方棠非要把它们都带回来,原来她那时候就决定了要永远离开塞北。
看方棠吃的差不多了,戴同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方棠,说:“这封推荐信我用不上,棠姐你收回去吧。”
“怎么了?是不喜欢这个去处吗?”方棠擦了擦手,却没有接戴同递过来的信,想了想,说:“你看你想去哪里,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金吾卫,或者去晋王府?他那月俸钱是最多的……”
“棠姐。”戴同笑了一下,打断方棠的话,“你说的地方都很好,只是兄弟们都在塞北,我一个人在京城待着没什么意思,等你走了,我就回去了。”
戴同做了决定,放下信走了。
方棠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好像已经长的比她还要高了,记忆中那个什么都要她操心瘦小少年郎,如今已经学会拒绝她的安排,甚至对她隐藏情绪了:明明就是失望,还用笑意伪装。
方棠将最后一块已经冷掉的烤肉送进嘴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早就知道请辞归隐的决定会让很多人失望、不理解,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暮色浓郁,高床软枕。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却迟迟没有睡着,陛下已经上朝了,请辞的折子也已经批了红,明天去户部办个手续,从此以后她就彻底自由了。
方棠眨了下眼睛,她不后悔这个决定,她早就厌倦了征伐杀戮,她不想再做那些影响成百上千人生死的决定,不想再背负那样压的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她只想回归最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花开时看花,雨落时观雨,一日一日随着四季不停地重复,直到归于尘土,滋养花、承接雨,再入轮回。
幻想中的未来太过美好,睡梦中的方棠嘴角还带着笑意,全然不知一场针对她的危险已经来临。
次日。
随着人们开始活动,信息被交换,大理寺少卿何榆带着人夜围萧府、带走方棠一事,迅速在京城整个权贵阶层传开。
处在舆论中心的萧家众人,一夜未眠。
萧玉天还没亮就等在了公公卢秉慎的院门前。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的亮了起来,卢尚书准备出门上朝了。
“老爷,老夫人,少夫人在外面,要请她进来吗?”
“你说什么?玉娘回来了?锦儿也回来了吗?快请她们进来!”老夫人本来还有些困意未消,一听到儿媳带着孩子回来了,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立刻就要人出去迎接。
因为卢锦走丢一事,老夫人本就心存愧疚,只是卢尚书认为方棠对卢家派去晋王府接孩子的人拳打脚踢,太过猖狂无礼,所以迟迟不肯去萧家接人。其实老夫人早就想将人接回来了,毕竟锦儿可是她唯一的宝贝孙女,这日日在跟前的孩子,突然见不到了,还真真是不适应。
“站在,不许去。”
卢秉慎是刑部尚书,谢进被杀一案,他是主审人之一,这个时候萧玉过来,只能是方棠出事了,“你这几天将玉娘看住了,千万不要让她出门。”
他倒不是记仇,只是此案关系重大,他也只能做到明哲保身。萧玉只要一日是卢家妇,他就不能让她连累整个卢家,想到萧玉刚烈的性子,又补充道:“若是她执意要走,那就让她签了和离书再走。”
卢秉慎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卢老夫人句句都没听明白,她不明白这好好的怎么就说到和离了?只是卢秉慎在家向来说一不二,她知道她问了他也不会解释,只是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可是大郎不在,这和离书玉娘一个人也签不好啊?”
卢家郎君也在刑部任职,平时多外出办案查案,十天半个月都难回家一次。卢秉慎想了想,道:“先用私印,等大郎回来了再补签。总之,不能让她顶着卢家妇的名头出去。”
天渐渐大亮,太阳升起,天地同辉。但大理寺的地牢,却仍是漆黑一片,只有昏黄的烛火之光。
“把人看好了,我先去睡一觉。”
何榆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审了方棠一晚上,明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可这个女人却嘴硬的很,一个字都不认。
审迅室内,方棠端坐在椅子上,见何榆出去了,整个肩膀再也撑不住跨了下来。一整夜的轮流审讯下来,她已经疲惫至极,眼睛都睁不开了。
没有阳光的地方,时间变得很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方棠察觉到门再次被打开了,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来人——鹤氅覆身、帷帽遮面,与那日为她引荐三十三楼楼主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谢行。”
谢行丝毫不意外她能认出自己,他摘下帷帽,静静地看了方棠一会儿,半晌才缓慢开口:“为什么?”
收了他的黄金宝石马具,她不再对谢进动手,谢家也不追究她是如何设计让谢进变成废人。他以为他们已经达成共识,让塞北的纷争结束在塞北。
方棠:“谢大人也认为是我杀了谢进?”
谢进的眼神很冷漠,他不该以为她会敢做敢当,一个可以和敌军将领合作的人,做事是没有下限的,“来人!把椅子撤了,上锁具。”
方棠反抗,“谢大人这是要刑讯逼供吗?”
谢进站在一群侍卫的身后,冷冷看着方棠,“民伤吏,鞭笞二十。”
原来如此!
原来谢行是知道了她请辞被准一事,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方棠将前来给她上锁具的人打倒在地,试图和谢行讲道理:“根据大周律,主审官与当事人有亲属关系的应当回避,就算三司会审中有你们御史台,但你是谢进的亲弟弟,陛下不会让你来审迅我,你这是非法审讯!”
谢行瞳孔微微放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天真,半晌他才冷笑道:“我便审了,你又能如何?去御史台检举揭发我?还是给陛下写折子弹劾我?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涉嫌刺杀皇亲国戚的罪人,仅此而已。”
谢行冷静指挥着侍卫、狱卒和捕快们轮番上阵,方棠一夜没睡,本就体不支,很快就精疲力尽了。
谢行直到方棠被架着绑上刑架,才从侍卫身后出来,走到方棠跟前。他手上拿着一条三指粗的长鞭,猝不及防地朝方棠身上抽去,下手之重,一下便见了红,不到十鞭就将方棠抽晕了过去,谢行没有停下,直到抽了十一鞭才住手,他吩咐狱卒:“去打一盆冷水来给她醒醒神。”
冬天的地牢异常寒冷,吸收了冷水的衣服更是冰凉,贴在火辣辣的伤口上,竟然有一瞬缓解了几分伤口的疼痛。方棠被泼醒,看到桌子上早已写好,只待自己签字画押的口供,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忍痛道:“既然想要我的命,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求陛下三司会审,我不信御笔朱批的案子能容得你屈打成招!”
方棠说到点上了,谢行原本是怕京兆尹府不敢抓方棠,所以才想办法让陛下下旨三司会审。若是早知她已没有官身,他一定不会将这件事放在百官的眼皮子底下审。毕竟谢家权势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想要刑部和大理寺买账,免不了要出血。
地牢里很是昏暗,谢行眯起眼睛,想要将方棠看清楚。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请辞,他不相信她会淡泊名利。一个女人能够统领千军、用大周最强的精锐如臂使指,这其中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对权力的渴望、没有对做大将军的执念,她走不到今天。
方棠的眼睛里有闪烁的烛火,有他的脸,有痛苦也有希望,就是没有恐惧,没有后悔。谢行移开目光,后退几步,对左右狱卒说:“上过战场的人骨头硬些很正常,但人都是血肉之躯,你们用刑比我有经验,人就交给你们了,三天之后,我要看到签字落印的口供。”
谢行进地牢时,方棠毫发未伤,他离开时,方棠浑身是血、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