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城的第一场雪恰好落在了大雪这日,纷纷扬扬的,地面上没有遮挡的地方都堆积了厚厚的白雪。
萧府的丫鬟们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扫雪,三五成群的边扫边议论主子的事,“这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一个人回来,也不见卢家派个人来问一下,真欺负人。”
有人冷哼一声,“说什么高门大户、书香世家!如今还不是拜高踩低,老将军这才走了多久,魂还没散呢!也不怕遭报应。”
“姐姐,这老将军走了,不是还有方将军在吗?方将军的品阶也不低啊,他们难道就不顾及方将军吗?”
年级较大的丫鬟放下扫帚,搓了搓冻僵的手,放低声音悄悄道:“你们不知道吗?方将军搬家,老夫人给的人一个都没要,说军营住惯了,不需要人伺候。结果前几天有人看见方将军府里买人了。这又是搬家又是不要人,我看啊,老将军这个徒弟是白收了,人走茶凉啊!”
没多久,丫鬟扫净路上的雪散去了,旁边假山后的人拂落身上的积雪走了出来,方棠停在去萧阳院子的方向,改道去萧老夫人的院子,原来她的无心之举落在外人眼里,竟是要与萧家割席。
方棠到时,正碰见丫鬟端着盆水从屋里出来,“师娘醒了吗?”
没等丫鬟回话,里面传来声音:“可是棠儿来了?”
方棠闻言挑帘进去,屋内烧着碳,很是暖和,萧阳的妻子林氏也在,她刚向二人行过礼,便有人上前替她解下斗篷。
萧老夫人刚洗漱完,正在用朝食,林氏在一旁伺候,“来的正好,快过来一起用饭。”
老夫人很热情,方棠依言坐下,有丫鬟添碗筷茶水、盛羹汤饭菜,“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鱼,这冬天的鲈鱼最是肥美,快尝尝。”
桌上的鲈鱼点缀着青白葱丝,浇着浓汁热油,看着的确让人很有食欲,“嗯,好吃!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样,外面的酒楼都做不出来这个味道,还是家里的厨子更合胃口。”
看着方棠一箸接着一箸不停的吃,萧老夫人眉开眼笑,“喜欢吃就常来,多吃点。”
见时机到了,方棠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我倒是想天天来,只是马上要陪陛下去郊外冬狩了。师娘,不如您匀一个厨子给我,这样我就可以随时吃到家里的味道了。还有丫鬟侍女,在军营中用不上,在外面确实是少不了,偌大的将军府,靠自己实在打扫不过来,外面的人又不放心,师娘一并匀我些吧!”
萧老夫人听懂了方棠的意思,眉眼俱笑,“我说什么来着,早要给你你不要,现在又巴巴的过来讨,你呀!”
一旁的林氏边替老夫人布菜边笑道:“妹妹这是刚来京城,还不习惯呢,还是要娘您多提点。”
隔阂在欢声笑语中消除,方棠重新踏入风雪,她来萧府是有一事要问萧阳。
萧阳如今在工部任员外郎一职,今日休沐在家,见妹妹来了很是开心, “小棠,你来的正好,最近新得了一罐云南滇红,尝尝看怎么样。”
方棠上一次进萧阳的书房还是九年前,那时他才十九岁,还未行冠礼。当年房中的朱弓琴剑,如今已然换成了古玩字画,案上成堆的白纸经书也变成了简洁的公文奏章。方棠回以微笑,端起茶盏浅尝一口,“香滑醇厚,回甘持久,是好茶。”
萧阳乐了,“胡说,你才刚喝下去,哪里会有回甘。外面学了些套话,倒用来搪塞自家人了。”
方棠挑眉,大方承认,“我确实不懂茶,不过我记得有人说过,茶这种东西又苦又涩,喝它的人不是附庸风雅就是喜欢自找苦吃,不知哥哥如今是哪一种?”
回忆连起了时间的鸿沟,重逢之后的兄妹二人又重新亲密起来,萧阳无奈摇头,“都不是,等你在京城待久了就知道了,喝得多了,习惯了,自然就离不开了。”
方棠笑,“那我可没机会习惯了,等过完年开春我就要回塞北,哥哥忘了吗?”
闻言萧阳的表情变得严肃,他遣退房内的小厮,低声道:“陛下给你赐宅子,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哥哥是说陛下要把我留在京城?可是我在京城对陛下有什么用呢?”
萧阳目光复杂地看着方棠,“你是天生的将才,现在又是多事之秋,陛下肯定会重用你。但是,没有一个君王敢让一个无牵无挂的人手握重兵。”
这个道理方棠明白,当初面圣时沈璋也提醒过她陛下有赐婚之意,“哥哥觉得,我要做到哪一步,陛下才会放心用我。”
“留下孩子在京城。”萧阳自嘲一笑,“就像我爹一样。”
方棠有心想替师父辩解,但她又清楚的知道哥哥姐姐在京城为质这件事是事实。萧阳看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可没有怪他老人家的意思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天下每个男人的梦想,我早就理解他了。”
萧阳的眼睛告诉方棠,他不仅是理解了,他还认同了。方棠趁此说出来意,“那你想让衡儿走这条路吗?五岁正是练基本功的时候,你若同意,我可以收他为徒,传他萧家枪法。”
萧衡是萧阳的嫡长子,方棠抱过,很健康。
出乎方棠的意料,萧阳拒绝了,“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为人父母者,惟愿子女健康平安而已。”
萧家枪法须得亲传亲授,方棠本想物归原主,不过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听闻姐姐回来了,我去看看她。”
其实方棠和萧玉没怎么相处过,她刚到萧府没多久,萧玉就出嫁了,只记得她一直在和师父闹别扭,出嫁前还吵了一架。
萧玉的院子和方棠在萧府的院子是挨着的,名叫满庭芳,里面有一颗高大的柿子树,就在院墙旁边,有一节树枝长出围墙伸进了方棠的院子,她还吃过上头的柿子,外面涩、里面甜。
“方棠见过姐姐。”
屋内没人接话,方棠感到萧玉的目光在静静的打量自己,良久,庄重的女声于前方响起,“不敢当,坐吧。”
随着萧玉话音落下,立刻有丫鬟给方棠上茶水糕点,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一丝声响。
屋内静悄悄的,萧玉不说话,方棠主动打破沉默,“经常听师父说姐姐小时候喜欢起骑马,正好我从塞北带了几匹好马回来,姐姐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去我那里坐坐,挑匹喜欢的。”
“我早就不骑马了。”声音柔和了一些,但还是含着冷意。
萧玉长的很像萧立,方棠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师父年轻的时候,“姐姐,师父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嘱咐我到了京城一定要代他多看看你。”
萧玉紧绷的面容出现了裂痕,长睫下有泪光,她今年三十岁,鬓角已经有了几丝白发。将军嫡女,长子长媳,高门宗妇,太多的腌臜掩藏在风光之下,无法对人言。思绪几度翻涌,出口不过一句:“他走的安详吗?”
回忆起师父走时的兵荒马乱,方棠轻轻回答:“保家卫国,师父无悔。”
眼眶中有泪水落下,一旁的侍女立刻递上手帕,“夫人……”
“炭火熏眼睛,去开窗透透气。”
萧玉把拙劣的借口说的落落大方,方棠顺着她接话,“一整个冬天都在暖房里,实在是闷,过几日陛下出宫冬狩,我有随行令牌,不如姐姐一同前去玩一玩,就当透透气了。”
萧玉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错愕,过后笑道:“冬狩都是男子玩的,顶多有一两个受父兄宠爱的贵族小姐,几时有过妇人。你不要说笑了。”
两人的生长环境、人生经历截然不同,萧玉觉得方棠在说胡话,方棠却是认真的,“法无禁止即可为,我看过大周律了,没有那一条说不准妇女参加冬狩的,而且陛下也会带娘娘去,她们不也是妇人吗?有谁敢说她们不成。姐姐,就当陪我去了。”
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也不禁认真起来,萧玉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了解方棠,这个父亲于十六年前就收于门下的徒弟。法无禁止即可为,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男人的世界里屹立称王。原来父亲喜欢这样的性格,“好,我去。”
萧玉看似骄傲要强,实则一直在礼法的框架之内,从未越雷池一步。承担风险,才配得上说勇敢。
时间已近中午,雪早就停了,萧家留饭,方棠没有拒绝。
长安街上将军府内的午饭也好了,只是桌上三人迟迟没有动筷,钟曲境忍不了了,拿起筷子就要夹菜。
“再等等。”筷子被柳陵的筷子拦住。
钟曲境抓狂,怎奈技不如人,终是没有如愿,“你说了多少遍了,等多久了,方棠要回来早回来了!要等你自己等,我和你一样是这儿的租户,租的院子不比你小,交的伙食费不比你少,总之,老娘要吃饭!”
话刚说完,王欢肚子响了,柳陵尴尬一瞬,放开了钟曲境的筷子,“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