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定省的时辰,卢富山携带妻子去看望母亲。国夫人上了年纪,就久经颠簸,饭后喝了碗安神药又点了安神香于塌上安寝了。国夫人才醒来不久,倚在塌上恢复精神,有两个婢女帮着捏肩捶腿。
先是彼此寒暄,然后一家人闲聊。
国夫人拉着卢蕴秀的手夸赞阿殊德才兼备秀外慧中,又惋惜大娘子不日就要远嫁,转头询问大娘子的婚事准备的如何。
“芊丽,大娘子的妆奁都清点好了吗?”
万氏近半年都一直忙于此事,早就烂熟于心,“阿娘,阿殊妆奁已清点完毕,公中定例、父母置办、聘礼、还有亲友的添妆总计宅院五处、庄子两处、园林一处、良田千亩、铺子五间、绫罗绸缎五百匹、房卧若干、器具若干、犊车五乘、奴婢人马三十正、钱八十万。”
国夫人快速滚动手串上的佛珠,对着万氏说到:“从我的私库里给阿殊添黄金百两,绫罗绸缎百匹,宅院一处、良田五十亩,首饰五匣。这都是我早就想好了的,将来珞娘出嫁和她阿姊的添妆都是一样数目的。”卢蕴秀与卢落菩行礼谢过祖母,又闲谈了两刻钟,兄妹三人起身告辞回去温习功课。
国夫人操心完卢蕴秀的婚事又开始忧心自己孙子的婚事,卢极马上就要到舞象之年(十六岁),一个月前自己和儿媳就开始相看人家,从门当户对的适龄女子中挑选中意的,挑了一圈下来,选中三家。
第一家是韩国公孙女程灵雁,年十四,活泼开朗,韩国公和沂国公还是袍泽;第二家是从五品上著作郎之女郑蕙兰,年十四,出身荥阳郑氏,富有才情;第三家是从三品殿中监之女温乐瑶,年十五,素有孝名。齐国公与自家门当户对,殿中监是天子近臣,可国夫人最中意的是荥阳郑氏家的女儿,沂国公虽然祖上也是卢氏,但不过是偏支后裔,不属于范阳卢氏一支,之前的儿媳出身扶风窦氏,虽然只是庶女,但也足够光荣。要是孙子再娶到荥阳郑氏家的女儿就代表沂国公府被五姓所认可,若是沂国公府这一支足够争气,百年后,谁能保证五姓中不会有凤翔卢氏的一席之地呢?
思及此处,国夫人快速的转动了一下佛珠,问道:“三日阿殊的诞辰宴给齐国公家、著作郎家还有殿中监家下帖了吗?”
万氏点头,“齐国公家、著作郎家还有殿中监家都回帖了,他们都会准时赴约。”
“后日你探探三位夫人的口风,尤其是著作郎家的娘子,你穿戴上雅致一些,不要太多俗物,将三位小娘子与珞娘的座次安排的近些。”国夫人叮嘱。
卢富山兴致勃勃道:“母亲,我看齐国公家的孙女配大郎就刚刚好,门当户对,齐国公世子爽朗大方,治军有方,在军中风评颇佳,虎父无犬女,他的女儿肯定差不了。”
国夫人瞪了一眼儿子一眼,“这是给大郎挑媳妇,不是在军中给你选副将。”
卢富山反驳说,“荥阳郑氏自诩百年世家,未必能看得上我们这种新兴士族。再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我与对方父母要互相欣赏这事才能成。郑著作郎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但实则从不与我们这群糙人多讲话。”万氏坐在丈夫身旁,听到这话倒吸一口气,用手扶了一下发钗,不着声色的暗示他少说两句。卢富山本预继续劝说,但他看懂妻子的暗示又瞧了瞧母亲发沉的脸色,嘟囔了一句:
“反正我看是没戏。”刚才还神情激昂的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国夫人听闻此话心中越发不喜,“你父亲的画像挂在凌烟阁,是圣上认定的二十四功臣之一,战功赫赫,大郎的母出身扶风窦氏,也算是名门之后,不辱没他们荥阳郑氏的女儿。”
万氏外家出身商贾,父亲原是平民,一直被国夫人诟病出身,听国夫人此话心中不免有些悲愤,神色微变,但仍然维持着笑脸赞同国夫人:
“阿娘言之有理,说到底著作郎不过是个从五品官,大郎君文武双全,英武不凡,乃是长安城有名的好儿郎。若真有眼光,定会视大郎为佳婿。”
卢富山察觉气氛不愉,随意对付了两句携妻子告退了。万氏心中不舒服,步履急促,回到了房间坐在胡床上。卢富山倒了一杯水递给万氏喝,让她消消气。万氏眼眶微红,把脸一侧,不理睬卢富山,卢富山凑近一步,万氏的泪珠竟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我十几年来尽心尽力为这个家付出,十年如一日的侍奉母亲,但在母亲眼里,我的出身依然上不了台面。”
卢富山赶忙抽出手帕擦拭她脸上的泪珠,哄到“母亲她祖上颍川荀氏在汉魏时也是高门大族,南渡后元气大伤逐渐没落,心中最是渴望恢复到以往的风光,这已是她的执念。”
万氏依然流泪不止,“自打我嫁进国公府,资愈厚,衣装服驭,日益鲜盛。我从未听说过哪家嫌自家钱多的,反倒是不少标榜自家是文人雅士清流世家,结果捉襟见肘到连女儿的妆奁都凑不齐的。阿殊的妆奁粗略估算也值百万钱,在贵女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母亲该知足了,一品诰命的沂国夫人已经是除内命妇外最高的品级了。难道出身世家比一品诰命还要荣耀吗?”
卢富山掌心握住妻子的一双手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世家再显赫也不能越过皇家。岳父生于微末,仍能考取功名,造福一方百姓,且以清廉著称。梁老太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慷慨解囊,广结善缘,铺路修桥,盖私塾学堂,资助家境贫寒的读书人,又何尝不是名士风范呢?”
“你当真如此想的?”万氏希冀的目光看向郎君。
“绝无半句虚言。”万氏自己擦净脸颊依偎在丈夫怀里。
时间来到了后日,沂国公府为卢蕴秀举办诞辰宴,这是卢蕴秀出嫁前在家过的最后一次诞辰宴,举办的很是隆重。沂国公府在后花园的落花榭宴请宾客,落花榭三面临水,一面环山石翠竹。娼妓鼓吹乐器,优伶则翩翩起舞,因是给卢蕴秀过诞辰,所以只是招待女宾,女宾除了亲戚还有交好人家的女眷。万氏坐在正位,从三品殿中监妻子栗氏坐于左手第一,齐国公长媳贺氏坐于右手第一,卫尉寺少卿卢贵水妻子韦氏坐于左手第二,著作郎之妻卢氏坐于右手第二,还有一些与沂国公府交好人家的的大娘子,小娘子们都遵循长幼尊卑的规则落座。
万氏率先端起酒杯,“今日是家宴,来的也都是沂国公府多年的亲友,承蒙诸位关照,拨冗参加大娘的诞辰宴,大家无需拘束,尽兴即可。”说完,抬肘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席上众人也都回敬。席上开始行酒令,特意邀请德高望重的国夫人当明府,善音律的卢氏做律録事、刚毅不阿的何氏做觥録事。先将场上宾客分曹为两组。行三场酒令,三场酒令过后,受罚次数最少者获胜,可以获得彩头。
第一场采用筹令,即从筹筒中抽出已经制作好的令筹,依据上面的令语进行饮酒的方式。先是由明府拿出筹令器具-鎏金龟负“论语玉烛”银器筹筒,筒身正面錾一开窗式双线长方框,方框内刻“论语玉烛”四字,筒内有鎏金酒令银筹五十枚,每枚酒令筹的正面刻有行酒令的令辞,令辞上半段采自《论语》语句,下半段是酒令的具体内容,包括“自(酌)”、“伴饮”、“劝饮”、“处(罚)”、“放(皆不饮)”、“指定人饮”六种,分别规定了六种饮酒的情况。
国夫人抽中“放(皆不饮)”,大家打趣她,多谢手下留情。赶巧,卢氏与万氏已是第两次都抽中了伴饮,二人相继举杯。万氏弯唇轻笑说,“看来我与著作郎娘子缘分不浅哪!”卢氏神色微怔,今日赴宴是因为自己的二女儿与卢大娘子是好友,她与向氏关系平平。但她是一个长袖善舞之人,马上便笑道:
“有缘好啊,今天让我和我们家二娘也沾沾你们家大娘子的福气。”
三圈过后,换一种酒令继续,这次是律令。律令是作诗,这次诗的格式是联句诗,一人出上句,继者须对成一联,再出上句,轮流相续,最后结篇。
席中众人以卢蕴秀和郑蕙兰才情最盛,郑二娘子尤善诗词,往往在诗会大放异彩。国夫人开篇,主题是春日,余下几位夫人一唱一和,恰巧卢蕴秀与郑蕙兰对最后两句,卢蕴秀透过窗棂看见随风飘荡的杨柳枝,略一思索,说出上联。
“春风轻抚杨柳岸,绿丝千缕舞波间。”
郑蕙兰则凝望窗外的湖畔,神色怅惘的对出下联:“柳叶飘零春水逝,长空无痕梦已远。”
第三轮酒令是投壶,每人四支矢,每投中一矢可得一“算",四矢全部投完称为一局,得“算”多者可得一“马”。如此一共进行三局,得马多者为胜。胜者要为负者斟酒。
一曲作罢,宾客开始投壶,场上两两分组,万氏与妯娌韦氏是一组,二人平日里多有不睦,所以都鼓着劲想要获胜,可二人都不善此道,一局均未能投中,重新来过。卢落菩最精于此道,眼看着阿娘一次次把矢扔到地上急得直跺脚。韦氏在第一局里侥幸得了一算,万氏则颗粒无收。韦氏给万氏斟酒。第二局,万氏连中两算,韦氏只中一算,万氏扬眉吐气,给韦氏斟酒。第三局,韦氏中一算,万氏每次都与壶口擦肩而过,韦氏大获全胜,神情得意。
卢蕴秀与著作郎之女郑二娘是一组,卢蕴秀观郑二娘今日宴席似乎心不在焉,便不着痕迹的放了水,郑二娘险胜。卢落菩与再堂姊(堂叔的女儿)卢萧兰是一组,卢落菩本着为母报仇的必胜决心,矢无虚发,荣获三连马。卢萧兰气的把矢往地上重重一摔,瞪了卢落菩一眼,抢过酒杯一口喝尽,转身回席。咕咕哝哝说了一声“田舍子!”声音极低,但卢落菩常年习武,耳聪目明,隔着一丈远依然听见了,当即也扭过脸说“醋大!”卢蕴秀在妹妹身侧,听到这话赶忙拽了一下妹妹的袖子。
卢蕴秀与郑蕙兰惺惺相惜,卢蕴秀外柔内刚,郑二娘眉宇间却总是有股淡淡的愁意,尤其是今日,称得上是魂不守舍,卢蕴秀就知道准是卢夫人又对她施压了,可作为外人也不便插手。但不忍心看她这样消沉,拉着她偷偷出去来到了附近无人的桥廊里出言劝慰她:
“像我们这种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都是家里给的,你表兄家的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小辈能置喙的,你也不必过于伤怀,人各有各的造化,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郑二娘依旧目光呆滞,无动于衷,卢蕴秀只得下狠药,“你表兄还留有一条命在,谁都说不准他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造化,可你须得先保重自己。”
郑二娘一行泪从脸上滑落,哽咽道:“我马上就到及笄之年了,我阿娘原本默许我和表哥的事,姨父获罪被贬为庶民,男丁发配岭南,女眷籍没为奴,配没掖廷。她自此绝口不提此事还马不停蹄的给我相看婆家,我与表兄此生无缘了。”
卢蕴秀劝不动她,只得作罢,心结难解,多说无益,过些日子她自会放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色已近黄昏,众宾客纷纷请辞,以免犯了宵禁。万氏携着一双女儿恭送宾客,万氏十分热情,拉着著作郎妻子卢氏的手说:“早就听说过卢大娘子的美名,可惜没有机会深交,今日见过后顿觉相见恨晚,以后可要多加来往。”
卢氏笑着道:“妹妹也是个豪爽之人,我今日也与妹妹一见如故,我们两家小辈是手帕交,以后我们两家这些长辈也要多多来往才是。”
在卫尉少卿府的马车上,卢萧兰对着母亲诉苦:“阿娘,今日那卢落菩她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让女儿在宴席上好生丢人。”
韦氏附和女儿:“万氏不知道怎么教育女儿的,身为女子,没有一丝贤良、谦恭的样子,真是上不了台面。”母女俩同仇敌忾。
在著作郎府的马车上,郑蕙兰面无表情,神情冷漠,卢氏目光不善,双眼喷火,“今日你对的下联又是时光易逝,又是世事无常的,是不是还在心里想着你表兄?我已告诫你数次了,你们二人是绝无可能的!”
郑蕙兰闻言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昂首对峙,“表兄与我青梅竹马,你们从小就默许我们是一对,因为姨父获罪罢官,我们俩不复相见我认了。现在难道连我伤心都不允许了吗?”
卢氏气急,训斥道:“你懂什么?我这是为你好!婚姻大事自古就是门当户对,原先你表兄出身兰陵萧氏,是兵部侍郎之子,与你自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现在你从父获罪罢官,你表兄是罪犯之子,入奴籍,再无前途可言,不连累我们家就算祖宗保佑了!”
郑蕙兰掩面痛哭,卢氏又开始心疼女儿,抱着女儿说:“忘了你表兄吧,阿娘定会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