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刺史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上下,一把短须显得此人无端老了三分,双目炯炯,只不过多年沉浸酒色,有些疲态。
崔九堂上前后行了一礼,那李刺史却不是个注重礼数的,拉着他便一同入席,与他一起欣赏那台上貌似杨妃的爱妾与与几名戏子在唱曲。
这一出戏名叫《清忠谱》,此刻正唱到“怨气冲天星日蔽,黄泉有恨诉凭谁”,李刺史双指轻轻敲击桌面,也跟着一同哼起来。
崔九堂并不爱听这些吱吱呀呀的戏曲,此刻却也从中听出了些门道来。
待一曲毕,李刺史端起香茗,问崔九堂今日是为何事所来。
崔九堂想到刚刚李刺史点的这出戏,猜到他心中应该是明了自己今日所来的目的,于是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来意表明了。
他今日来便是想想问一问当时采矿是用了什么法子,是否是因为操作不当所引起的塌方,当年采矿是否有详细记载。
那李刺史并不言语,只是端着那薄瓷梅纹杯细细品着。
崔九堂见他半天不言语,也不催促,只是也捧起面前的茶盏,与他一同饮茶。
半响,李刺史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开口,
“当年的记载全部随着矿洞的坍塌被埋入坑道内了,我当年也没下过几次矿洞,所以并不清楚他们是如何开采的。”
崔九堂刚欲开口,就听那李刺史开口。
“好了,今日戏也听了,茶也用了,本刺史便不久留了,崔长史,请吧。”说罢,他便一撩衣袍,转身离去,离去前他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对着崔九堂道。
“只是本官见你也是个有家室有亲眷的人,好心劝告你一句,这北矿山,能不沾染就别沾染,算是本官赠你的上任吉言。”
说罢便又转身离开。
闻言,崔九堂转朗声道,“若换做是我,也会与你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还有无辜的人,他们想活下去。我也想帮他们活下去。”
李刺史离去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又很快撩起衣袍大步离去。
崔九堂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见这李刺史对此事闭口不谈的样子,心下也无奈,想着若不然只能派人夜潜刺史府,看能不能摸出些线索来。
入夜,李刺史搂着怀中美人,却辗转反侧,美人见他心不在焉,也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用手指玩弄着他的头发。
李刺史许久未曾开口,他喉咙上下滚动,开口问那女子。
“桃娘,你是怎么入府的?”
“自然是被老爷带入府的呀。”那女子声音细细软软。
李刺史打断她的话,又问。
“我是说,在那之前。”
那名叫桃娘的女子闻言一愣,自认识他来,他从未关心过她入府之前是怎样的,于是想了一下便开口道。
“奴家自幼生得好看,故而在城中酒楼唱曲换些银钱供一家人过活,后来城中物价上涨,挣得银钱不够一家人买米买炭,故而爹娘弟弟妹妹都饿死了,只剩下奴家贱命一条阎王爷不收,这才遇见了老爷,将奴家带回来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李刺史静静听着,一双眸子中满是心事。
他又开了口。
“我问你,你需得实话实说,当年矿道坍塌一事,你是怎么看的?”
那女子闻言,拨弄他头发的手一顿,眼神中带了一丝犹豫。
李刺史低头看向她,声音放软了三分。
“实话实说便是。”
那女子犹疑了一瞬,随即声音小小的开口,“开始时确实跟着大家一同怨声载道了些日子,可是自从矿场被封,家家户户又回到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时,便觉得即便是地龙翻身也愿意去博一条命。”
李刺史闻言后许久未曾再开口。
第二日,崔九堂刚到了府衙,便看见桌案上摆放着一卷案宗,他有些疑惑,上前翻阅了几页,却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那北矿山的开采日志,从如何发掘矿山到第二次地龙翻身,所有事情以及细节都北详细记录在册,他见后大喜,忙坐下开始翻阅起来。
待到了满天星辰时,他方才后知后觉竟坐了一整日,于是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
有了这本开采卷宗,至少能知道当年事情的全貌。
当年采矿时用的是竖井采矿的方法,也是常见的,较为安全的一种采矿方式。
李刺史专门从盛产矿石的地方请了一位也有多年采矿经验的老矿工,协助他们勘测挖掘的安全性,以及教授预备下井的百姓,如何在矿洞中保证自己的安全。
且记录中写道,每日下井前会有专人搜身,下井的时间也有严格控制等等举措,就是怕有人在里面缺氧或是不小心用火折子点燃引爆了矿洞,可以说是安排的极为妥帖细致。
辽州多年未曾有过地龙翻身的事情,州志记载,辽州地处平缓,且地质多为岩石与壤土,数百年来未曾有过任何地龙翻身的记载,而这一开采矿山,便接连遇见两起,封矿后更是再为发生过。只能说是李刺史时运不济。
崔九堂合上那本案宗,心下更为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那案宗中描述,那两次的地龙翻身范围都很小,只局限于北坊一块。东西两坊那两次都只是感觉到了轻微的晃动,距离最远的南坊百姓更是几乎没有任何的感觉,若不是人为,这种巧合连续发生两次的概率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可是谁又能在重重搜身下还能将火折子或是□□带进矿洞中的呢?更何况,点燃后自己也来不及逃跑,无疑是送死,何必白白赔上自己一条性命。
想到这里,崔九堂忽然恍然大悟,困扰了他多日的难题忽然冒出一丝可以探寻的线索来。
从当日死的那些人的家人中进行探查。
若是有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有人给他出了足以令他心动的价格,让他以自己一命为全家博得富贵,想必也是可行的。
崔九堂连忙命人去走访那些当时矿洞坍塌遇难人员的家属,若是有那一朝乍然富贵起来的,便要重点排查。
文欢这些日子快要将自己的房间变成书肆了。
她房中桌案柜子上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地上也被摊开的书籍铺满,甚至行走在其中都要踮起脚来。
她头发随意的用一根和田玉发簪挽着,手中捧着一本书皱眉快速翻阅着。
忽然,她好似发现了什么东西一般大声叫了出来。
“找到了!”
一旁捧着书籍嗑瓜子的燕离被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瓜子纷纷落在地上,她毫不在意站起身来,从那些书的缝隙中闪走,来到了文欢面前。
文欢激动地指着这卷书中的其中一页,燕离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于是一脸疑惑看着她。
“那日听得地龙翻身那件事情时我就直觉不对劲,果然被我找到了线索。”
燕离看了看书,又看了看文欢,还是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文欢见她一脸不解,耐心解释道。
“我之前在宫...我之前看过一本书,记载着整个大庆历年地龙翻身的事件,但并没有关于辽州的记载,于是我找了许多讲述地貌的书籍,这些书都可以证明,真正的地龙翻身与辽州的那两次并不相似,甚至可以说,辽州的地龙翻身,应当是“人为的”。”
“你看,这里,意思是若是有地龙翻身,动物必会有异动,且井水会变得浑浊不堪,苦涩的难以下咽。可我记得我们寻访的那几位老人家说,地龙翻身后,家家户户皆不敢在屋中久待,大家都将锅灶搬出来,烧了滚开的井水灌汤婆子和饮用来取暖。若是真是地龙翻身,井水又如何能够饮用。”
燕离这才恍然大悟。
文欢忙命人去崔府传话,却得知崔九堂此刻带人出了城,不在辽州,于是急忙派人沿着崔九堂出城的方向寻了去。
崔九堂前些日子发现了线索后,便四处派人打探那些遇难者的家属,许多人都是靠着那二十两抚恤金苟活,其中就包括那日见到的祖孙二人,但也有那头脑灵活的,用那二十两银子做了本,做起了小生意来。
花家便是这样的人家之一。
花家现如今只有一寡居的婆娘带着两个孩子,在豫州与辽州之间的官道旁开了一家食肆铺子,叫金桂坊。
为何崔九堂偏偏选中了这花家呢?
因为二十两说多不多,若是省着些花只够一家人嚼用两年,故而其余人做的都是那种小本生意。可这花家就一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孩子,不但在官道旁这种地方开了一家上下两层的食宿铺子,家中有一辆青帐松木马车,用以接送来往的客人。
崔九堂粗略的算了一下,光这一辆马车便要五十两银子还不止,更别提这上下两层的金桂坊了。
他来之前还向花家之前的邻居们打听过,这花家之前并未显露出什么经商的天份来,只能说是甩了男人后走起了运。
崔九堂换了一身衣裳,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富贵的闯南走北的商贾,带着几名小厮大摇大摆从镶金嵌宝的红木马车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