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堂心中暗哼,面上却是不显,客气的与白易之拱手见礼。
辽州的穷苦百姓们却是如天降甘霖一般,连续几日都能吃饱饭,心中对官府的意见也不似以往那般大了。
除夕,街头巷尾响起了鞭炮声,穿着一新的孩子们在街上打闹玩乐,或是扯着爹娘的手指着街角的炸果子店要买来吃。
一片祥和中,五六架马车从城外缓缓驶来,那城门口接应的几位小厮远远见到马车,一人兴奋地冲了上去,为马夫指路,一人则快速跑回城中,回府报信去了。
来人正是在路上奔波了数日才刚到辽州的崔母。
临近年关,一路上下了好几场大雪,停了化,化了停,一行人也停停走走,就这样耗了比以往多了一倍的时间,才赶着除夕当日到达了辽州。
崔九堂正在府中张望,算着时日,母亲应当几日前便该到了,正焦急等候时便听得院外小厮传话,说是夫人进城了。
他立刻快步向门口走去,在府门前候了许久,便见远处巷子口有马车缓缓向这边驶来。
待马车停倒,崔九堂亲自从车厢后搬了木梯,放在马车下,扶着崔母下了车。
崔母面色红润,虽脸颊上瘦了些,却也能看出精神状态还不错,只是眉目间带了些赶路的疲惫。
崔母扶着儿子的手缓缓走进新的府邸,这府邸虽不似京中状元府那般壮丽华美,却也是一座大气端庄的府宅,她心中那些因儿子贬官而产生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一些。
此时刚过午时,崔母由崔九堂新买的丫鬟服侍着,热热的泡了个澡,换了身衣裳,浑身舒畅的来到了正房,一同用了些简单清淡的菜色。
因晚上还要用年夜饭,还要守岁,母子二人亲亲热热用了饭后又聊了一会,各自回房午憩去了。
因崔母是把文欢当做亲闺女一般看待的,短暂休息后,崔母便请人去报了信,文欢得了信后便直接跑了来。
二人见面好似亲母女一般,有说不完的话。
从崔九堂到了辽州开始,文欢几乎从未来过他们府上,如今崔母刚到,她便迫不及待赶来了,崔九堂心中有些醋意,竟是吃起自己母亲的醋来。
崔母看的真切,面上笑意更胜,这两个孩子的感情比在京城时好了许多,可见患难见真情。
二人寒暄了好一阵子,崔母忽然一拍大腿,想起侯府托她给文欢带的东西,忙命人将东西搬了下来。
侯爷与侯夫人怕女儿只身来了辽州住不惯,于是在她那日匆匆离京后,在京中为她采买了各种精细毛皮,锦缎布匹等,大到螺钿衣架,小到胭脂水粉,女儿家用的各类物品竟装了满满一车。
文欢与崔九堂咂舌,站在马车旁瞪大了眼。
待到了华灯初上,文欢方才带着那辆马车回了府上。
白易之因家中变故,整个白府除奴仆外空无一人,他又给奴仆们放了假,让他们归家过年,于是偌大白府在除夕这日竟空荡的令人吃惊。
但叶祖母如往年一般,早早让文瑜将他请了过来,与他们祖孙几人一同用年夜饭。
今日除夕夜宴,叶祖母难得亲自下厨做了道碧玉牛糜羹,又开了一坛叶祖母还在做少女时,便埋在后院的桂花酿。
宴席间觥筹交错,叶祖母也难得多饮了几杯,两颊泛起了红晕,看起来喜庆极了。
文瑜拽着白易之不放,拉着他一杯又一杯的饮酒,不知是不是错觉,但文欢总觉得他今日情绪不佳,面上虽笑着,但笑意不达眼底。
文欢不会饮酒,便拿了甜甜的果子露陪他们玩闹着,一时间也喝了不少。
待到了二更,叶祖母先熬不动了,由身边的嬷嬷扶着回了房中歇息,文瑜与白易之此刻已经喝的有些醉意盎然,笑着送叶祖母离开后,不尽兴的二人命人搬了一坛北地极烈的烧刀子,就这么你一碗我一碗的喝了起来。
文欢浅尝了一口,辣的直吐舌头,感觉从喉咙到腹中一路烧了起来,喝了好几口甜甜的果子露方才压下去。
二人见她映在红色夹袄间的小脸被辣的变了形,笑的前仰后合。
她自幼在庄户上长大,虽也过了不少年,但从未有一次似这般热闹,她歪头托着腮,面带笑意的静静听兄长二人聊起天南海北的趣事,心下羡慕不已。
待到了二更末,文瑜不胜酒力,醉倒在一旁的雕花软榻上,扯过祖母的锦毛毯子盖在身上呼呼大睡起来。白易之也伏在桌上,呼吸浅浅,好似也睡着了。
窗棂外,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升至穹顶,月色清冷,将这窗外的除夕夜景照耀的明亮而孤寂。
极致热闹后的沉静往往更令人感怀,文欢忽然想到上一世的自己,此时应当也是守着冰冷的宫殿,望着这一轮月。
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同一轮月亮,也不知之后的命运会不会被改写。
白易之酒劲上来,头昏沉的要命。他透过朦胧醉眼,看到了趴在窗棂上抬头赏月的少女。
月光拂洒在她俊秀的鼻子上,投射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显得整张脸更为艳丽动人。
这样的一张脸上,却露出了一副不该出现在这等除夕佳节的寂寥与悲凉。
他忽而就想到自己的母亲。
那日,祖父和父亲去中原接一批南洋回来的货物,走之前与自己和母亲说好了,定会赶在过年前归家,还说派人给他准备了一只南洋的斑点小狗作为生辰礼。
这一趟接货的时间有些久,临近年关依旧没有消息传回来。
直至除夕前几日,噩耗便传来了,祖父与父亲二人被对家设计,连人带货物皆坠落山崖,粉身碎骨了。
母亲捂住唇,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昏倒又醒来,反复几次。
主家出事,留下的只有柔弱的主母和稚子,下人们纷纷自寻出路,还有那等子恶仆,走之前将值钱物当尽数卷走,偌大的府邸很快便只剩下一副空壳子。
家中顶梁柱出事,那等心怀叵测之人很快就将白家的产业瓜分吞并,在利益面前,往日那些温和良善的人都纷纷撕下伪装的面皮,像野兽一般蚕食白家的躯壳。
那日也是一个这样的月夜,母亲换上了一身新衣,陪他用了年夜饭,用饭时目光中皆是悲哀,一双眼潸然含泪便。
饭后,他不知为何沉沉睡去,母亲便就着如瀑的月光缓缓走出门。
第二日一早,伯父家的婆子外出倒夜香,一抬头便见到一身红衣悬于门梁之上的母亲。
官差很快便到了,在母亲身上找出了伯府与人合谋,谋害自己的父兄的状纸与证据,以及伯父强迫母亲的罪状。
新年第一天,便有人将自己吊死于仇人家门前,满城哗然,官府自然不敢再收取贿赂草菅人命,顺藤摸瓜将那害人的凶手抓捕归案,被吞没的家产也如数还给了白易之。
自那起他便将自己封闭起来,除了将全部心思扑在自家产业上以外,剩的时间几乎都浑浑噩噩。
就这样过了几年,百加得产业倒是更为欣欣向荣,但是他的状态越来越差。
他也不想改变,只一味将自己封闭起来,衣衫邋遢,蓬头垢面,每日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到遇见了从京城来的叶家祖母,叶祖母走错了门,见他小小一个孩子黑灯瞎火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以为是流浪在外的孤儿,强行将他拉回家中。
后来才知道这十岁孩童就是白家商号的掌事人,她听闻了他的经历,心疼不已,自那起便将他当做亲生孙子一般带在身边,再后来文瑜也来了辽州,他方才觉得自己心中那巨大的空洞在慢慢闭合。
月至中天,浮云散去,月光更为透亮,铺洒在庭院中的红梅上。
文欢见那月色正好,心中愁绪也随之冲淡了一些,她看那红梅艳艳,想去折一枝放在自己床头的缠枝梅瓶中,于是起身向外走去。
白易之见文欢向外走去,步伐决绝,心中蓦然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
他的动作更快,不假思索几步跨上前去,从后面紧紧将文欢抱住,跪在了地上。
可能是折烧刀子太烈,他一时间分不清面前人究竟是谁,面前红衣少女被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挣扎。
“母亲,求您别去了,那绳子得勒的您多疼啊,求您别丢下易儿一个人,好不好?”语气间竟隐隐带了丝乞求与哭腔。
文欢一怔,猜测到他可能是将自己当做了母亲,心中也泛起了一丝同情。
她不再挣扎,白易之扯着她的衣角,低声抽泣,那往日清风霁月的一张脸此刻满是泪痕。
他抬起头来,看见母亲温柔地看向他,心中的委屈似奔涌江水冲破堤岸,由抽泣变成嚎啕,跪坐在地上。
管家此时听到了动静连忙赶来,见自家爷横七竖八卧在榻上,白家二爷扯着自家姑娘的衣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脑门一炸,忙命人将几人纷纷送回自己房中。
这白二爷往日看起来清风玉树的一个郎君,喝多了竟有这等爱追着人叫母亲的癖好,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