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无奈地摇摇头,“年轻点的能跑出去的都跑了,剩下的都是我们这种老的病的,跑不动的。”
崔九堂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确实已残破不堪,墙壁上贴着斑驳的油纸,似乎在用微薄之力抵抗着缝隙里钻出的寒风。
才坐了这一会,他觉得更冷了,那小男孩从房间角落的炉灶上倒了一碗水,不情不愿端到崔九堂面前。
这人穿的这样齐整,还跑来他们这地方讨水喝,定然不安什么好心。
崔九堂双端过那碗热水,低头喝了一口,那水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味道,老人有些难为情开口,“家中只有这一口锅,无论是饭食还是水都是一口锅煮出来的,...”
那孩子冷哼了一声,“有得热水喝已经不错了,一碗热水得烧半根柴呢。”
崔九堂忙摇头,表示已经很知足了。
他抹抹唇,放下那个上了年头的旧瓷碗,继续问道,“咱们往日都做什么营生呢?”
那老妇人闻言眉头更紧了,叹了一口气。
“我无用,爬不起床,往日都靠我这孙子替城中那些掌柜的们跑跑腿,做点杂活,挣点活命钱罢了,现如今一挑柴火已经涨至百文,一升最便宜的粟米也要百文,这是要断了我们百姓的活路啊。”
崔九堂来辽州不过数日,并不知道这里的物价竟高到这种地步。
他之前在河西时也是当过家的,直到柴米油盐的价格。那时一斗米也才十文钱,即便是后来到了京城,也断然没有一斗粮食百文的道理,听了这老妪所言之后,他觉得这辽州并不仅仅是看上去那般简单。
走之前,他将自己身上所带的几两碎银尽数给了这祖孙二人,还把自己的斗篷也解了,披在那老人的身上。
回去的路上,正赶上家家户户做晚食,那些破旧的房子中陆陆续续有人迹出现,情况大多与这老妇人家一样,都是老人与妇女孩童,衣着破旧,形销骨立。
他站在那边看了一会,家家户户吃的东西都差不多,皆是用粟米煮成稀粥,一家人围着喝下去,那稀粥甚至能晃出人影来。
回了府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待到了用饭的时辰,他举起筷子,眼前浮现的却是今日在北坊的所见所闻,面前香气四溢的食物仿佛成了他的一道道罪状,让他愧疚的抬不起头。
天还未明,崔府厨房中便架起了一口大锅,几个厨娘卷起袖子,手持一把大铜勺,不住搅动着锅中浓稠的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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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已然是腊月二十八,正月初一便是叶老夫人的生辰。
昨日军营里给了假,让文瑜回府过年,白易之也做完了今年最后一笔买卖,在昨日回了辽州。
故而三人密谋,准备今日一齐去城中为叶老夫人挑选生辰礼。
三人逛了许久,最终择定了各自的礼物。
文瑜为祖母挑选了一件墨狐皮制成的斗篷,皮质宣美,泛着盈盈光泽。他沾沾自喜,对二人道,“有我珠玉在前,料你们再怎么挑选,也都难入祖母的眼。”
白易之轻笑,随即在对面的一家书肆内拿走了提前让掌柜预备好的一孤本佛经,文瑜登时便歇了气焰,说他作弊。
二人问文欢准备了什么,文欢神神秘秘一笑,只说是秘密,到了祖母生辰那日便可揭晓。
三人有说有笑,忽然间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向着文欢冲了过来,她连忙伸手,将这孩子的身形稳住。
这个孩子正是当日崔九堂在北坊遇到的那个老妇人的孙子,他此刻鼻头通红,手指冻得好似胡萝卜一般,文欢将他扶起时碰到了他的手,黑瘦的小手好似冰块,冻的她一哆嗦。
还未等反应过来,那孩子已经吸着鼻涕,低着头从旁边跑掉了。
文瑜拉着文欢的胳膊,将她上下检查了一遍,见无事方才骂咧咧道。
“小兔崽子跑的倒快,不然老子削了你的耳朵。”
文欢拍了拍胸口,刚刚真的把她吓了一跳,她忽觉得腰间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腰间的荷包不见了,连忙抓住兄长的胳膊,一脸焦急。
“兄长,荷包,荷包不见了。”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孩子“无意”地跌倒,应当就是顺走荷包的铺垫与掩饰。
文瑜想到刚刚那孩子确实可怜,这么冷的天,身上的棉衣都包了浆,袖口还有棉絮露出来,于是安慰妹妹,“少了多少钱,兄长补给你,那孩子也可怜,就当行善积德了。”
文欢一脸焦急,“里面有母亲给我求的平安牌。”
这木牌正是文欢当日在临河村被捡时候,身上所带的那块平安牌,对文欢来说意义重大。
文瑜一把将身上的斗篷甩给白易之,转身便朝着那孩子刚刚跑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崔九堂今日带着人在北坊施粥,他读圣贤书多年,也知道这施粥不过只能解一时之急,无法彻底带领辽州百姓走出这种困境。
但他若是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不安,哪怕只是在外人看来沽名钓誉的施粥,也能让北坊的百姓们放开肚皮吃上一顿饱饭。
今日一大早,他便去了辽州李刺史的府上,刺史府金碧辉煌,门前的雀替都是檀木包金的,崔九堂一席浅绿色官袍,外披着一件银灰色鼠锦大氅,在刺史府门前站了半个多时辰。
接风宴时还极为热枕的管家此时一脸为难告诉他,刺史昨夜与人饮酒,此时还未醒,让他晚些时候再来。
他站了半个时辰,见刺史府依旧安安静静,于是转身回了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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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瑜追着那孩子一路从东坊到了北坊,那孩子似乎对城中各巷道小路极为熟悉,像只小老鼠一般窜来窜去,若是追在后面的人不是文瑜,此时怕早已被甩脱。
那孩子看这么久都未甩开身后的人,心中似乎有些焦急,一不小心跑错了路,进了一条死胡同。
文瑜嘿嘿一笑,一步步逼近那孩子,男孩似乎很是害怕,靠着墙一步步向后退去。
正当文瑜一步步靠近,准备将这小男孩抓住的时候,这孩子面色中害怕的神色顿时散去,对着文瑜的脸洒了一把墙灰,直接迷了他的眼睛。
文瑜眼前霎时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慌乱地摸出怀中的帕子,手忙脚乱擦着自己的眼睛。
那孩子见文瑜被自己迷了眼,嘴角轻抬,扭头便跑,刚跑到巷子口,却被一只手猛地扯住了后颈的衣裳。
待文瑜眼前重新恢复明亮后,他看到崔九堂此时站在巷口,一只手扯着那孩子的衣裳,将他提了起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那小男孩在空中拳打脚踢,扭的像是一只黄鳝。
“你不在家照顾祖母,为何要来欺负这位哥哥?”崔九堂一脸严肃,但语气很是温柔的开口。
文瑜一看,登时来了劲,快步冲了过去,拧住那孩子的耳朵。
“哎哟。”那孩子吃痛那个,捂住耳朵叫了一声。
二人这才看到,这孩子凌乱的头发的下面,两只耳朵皆长满了冻疮。
文瑜一下手足无措起来。
“对,对,对不起,那荷包我不要了,只是里面有一块木牌,是我妹妹很重要的东西,得还给我们,剩下的银两你想要便拿走吧。”
崔九堂皱眉,对着那孩子说,“你不是在城中做替人跑腿的营生...”说到这,他自己也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这孩子说给祖母听的借口,谁会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去跑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店家也承担不起责任。
想到这里,他面色忽然温和了下来,轻轻将这男孩子放在地上,但依旧紧紧抓着他。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祖母,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小男孩眼珠一转,点点头答应了。
他确实害怕这件事被祖母知道,这位大哥哥今日带了人在北坊施粥,应该是个好人,先听他怎么说。
“拿别人东西是不好的习惯,以后可以不再这样了可以吗?”
小男孩脸上那股倔强的神情再次出现了,他顶嘴道,“我若不这样,家中米粮柴木的钱去哪里挣,他们都嫌我小不肯让我干活,没有活干,我和祖母便要饿肚子、受冻...”
声音越说越小。
文欢与白易之也赶到了,二人到时,刚好听到了这孩子刚刚说出的这句话。
几人皆沉默了,若是连温饱都无法保证,谁还能始终保持一颗正义道德的心呢?
贫穷便是一切的原罪。
空气中,扑朔的雪花透过阳光,在地上照出斑驳的黑点。
崔九堂喉骨上下滑动,他眼中逐渐凝聚起一股坚毅,他扶着这孩子的双肩,眼睛直直对向他的,无比认真地告诉他。
“你相信哥哥,哥哥只要在辽州一日,定不会让你们挨饿,受冻。”
这孩子本还想反驳,看到他那双无比真挚的眼,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将那个蜀锦的小荷包从自己怀中拿出来递给了他。
崔九堂揉了揉这孩子脑袋,头发不知多少日没梳洗过,在脑袋上结起了一个有一个小疙瘩。
他温声对那孩子说道,“去北坊粮食铺子那边吧,今日在施粥,那米粥很香的,乖,多喝几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