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日头西斜,外出的行人纷纷归家。
文瑜今日也从城郊大营回了城内的宅邸,一路骑马赶路,直冻得他嘶哈嘶哈跺脚。
还有几日就要除夕了,街头有那耐不住性子的小儿,头戴虎头帽,背着爹娘从家中偷偷拿了几支爆竹,与小伙伴们在街头兴奋的玩闹着。
进了府门,影壁两侧已经贴上了红色的各式剪纸,门廊与抄手游廊上皆挂满了红色的灯笼,此刻入了夜,府中的粗使婆子们拿着火折子立在廊下点灯,见他回来纷纷行礼。
府内一片融融,映在廊下的雪地中,显得格外温馨。
文瑜搓着手一头钻进了正房摆饭的地方,丫鬟婆子们还在忙碌,见他回来,一身风雪,忙劝这位爷先去一旁的东厢更衣洗漱,别入了寒气。
文瑜见时间确实还早,便回了房先换身衣裳。
刚拿了热热的帕子净了脸,那边便说饭食已经备好了,他忙不迭披上皮帽斗篷,向正房走去。
老太太已然入了座,在丫鬟们的服侍下用姜水净手,一旁的文欢也照做。
见文瑜进来,老太太面上带了几分笑。
“前儿里就传信,说有要事与我们当面说,现在可肯道来了?”
文瑜顺手将外袍递给一旁随侍的丫鬟,大咧咧坐在桌前,吸了吸空气中飘散的饭菜香气道。
“审犯人前还要赏顿饭食,祖母,孙儿顶着风雪归家,一口热水未下肚,便是再有意思的事情,说起来也干巴巴的。”
叶老夫人笑的前仰后合,拿筷子轻轻点他的头,文欢也捂嘴直笑。
“来来来,吃饭吃饭,省的这皮猴子说我们刻薄他。”
今日食的也是锅子,但不是羊汤,而是一锅浓白鲜亮的鱼汤,用的是今儿晨起刚从城外冰河里打捞起的鲢鱼,滋味鲜美极了。
文瑜连喝了三大碗汤,又吃了许多烫菜豆腐干等,最后在锅中煮了一锅香浓的汤饼,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
叶老夫人与文欢见他用的香,不由也多吃了些。
最后便是祖孙三人齐齐吃撑了,一旁的嬷嬷笑着端了三碗消食的酸梅汁来。
文瑜懒懒地靠在扶手椅上喝着酸梅汁,对祖母二人道。
“你猜我前日在军营里遇见了谁?”
祖孙二人齐齐摇头,猜不准这人会是谁。
“你那未来小夫婿,崔九堂。”
“那有什么,他如今任这辽州长史,合该去营中拜访老将军一二,这有何稀奇。”文欢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奇事,等了一晚上竟是这,只觉得兄长无趣极了。
文瑜神神秘秘笑着,“他与我营中人比武,只一招便制服了营中的百夫长。”
文欢满脸不可置信,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怀疑。
两世加起来,文欢都没见过崔九堂与人动手,且他看起来清瘦,但她的思绪忽然飞到之前为他上药时,那衣裳下藏着的身体,文欢又觉得自己鼻子中涌起一股热流。
嗯,有些资本。
再说到崔九堂。
他这几日将府衙中的事情忙完后,只是歇息了半日,京中的孙玄便着人传话来,说是辽州的天机阁分部已然设立完毕,让他有时间可以去查验一番,看看有何缺漏。
崔九堂便借与同僚聚会的名义出了门。
与京城的天机阁一样,表面也是伪造成一家酒楼,但因为辽州城中较为热闹的酒楼就那么几家,故而崔九堂这次选择直接盘下了其中一家,一应人员布局菜色等皆没有大的改变。
这家酒楼叫做玉龙坊,在辽州城的北街,伫立在一条路口处。
酒楼共计三层,算得上是整个辽州数一数二的豪华建筑,门前两座大石狮子气势恢宏,雕栏玉砌,红墙青瓦,竟有几分中原的建筑风格。
崔九堂被人带着上了三楼,进了门后才发现,这里的布局与京城的天机阁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他好似产生了错觉,此刻还在京城一般。
这里的管事名叫严凌,是一位三十余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蓄着胡须,眉眼皆是精明,他与崔九堂解释,自己是孙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崔九堂怔疑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说的“孙大人”正是孙玄。
对外,这人便是这玉龙坊的坊主,是豫州人,早些年来此处开了这间酒楼,便留在了这里安了家,娶妻生子。
其实,他是孙玄最为得力的手下,颇擅长与各路官员富商打交道。
他细细为崔九堂介绍,说是孙大人近日培育出一种雪鹰,从京城飞到辽州只需五六日,用它传信可大大节省时间。
在他的介绍下,崔九堂逐渐得知,现如今辽州城的刺史孟普元并不太管事,虽不是贪官酷吏,但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好官,且他还有一致命缺点,好美人。
自入了冬,孟刺史日日在府中与爱妾吟诗作画,许久未曾上过衙门,那衙门中的案卷堆叠如山,也不见他有所作为。
辽州虽自从燕将军多年前驻扎在此后,便平息了战乱,百姓们也安居乐业起来。
但是毕竟地貌不似中原那般富庶,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严寒冬日,故而许多中原常见的作物在此处都无法种植成活。
这里的百姓们种植最多的便是粟米,也只能种的活粟米。
但不知为何,今年的辽州冬日似乎比往年更为寒冷,粟米只结了两季,第三季的还未出,便下了第一场大雪。
百姓们只得省吃俭用,一日三顿的饭食改为两日,只有那外出劳作的劳动力还能吃上三顿饭,其余人为了节省开支,都窝在家中。
在家中便要燃柴火烧炕,辽州的冬日若是没有暖炕,不用等饿死,人便会先冻成冰柱了。
百姓们屯的柴火不够,于是纷纷上山砍伐新的柴火,现如今靠近辽州城的几座山头树枝都被砍伐一空,惶恐的情绪已经暗暗在民间传开了。
虽然还不曾有饿死、冻死人的事情发生,但是现在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崔九堂听闻严凌细细的解释后,心中顿生出一种无力感。
难怪自己当时接替那前长史时,那人面上一闪而过那种同情的神色。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疲倦眼花,现在想来那人恨不得早日甩开这一滩烂泥了。
也罢,既然做了这父母官,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冻死饿死,再不济,自己还有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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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州城北边曾有一座废弃的煤矿场,现已经废弃多年,但当年围绕矿场所建的房子都还在,所有辽州城最穷苦的百姓都住在那边。
崔九堂想了解真正的辽州,于是便乘车来到了城北。
马车轮轧在冻得咯吱咯吱的土地上,声音令人觉得齿冷,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原因,越往北,崔九堂觉得越冷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达这座城市的北坊。
他等不及车夫搬来木台阶,便自己跳了下来。
入目是一大片沿街盖的青砖房,外面看去破旧不堪,甚至有的屋子的瓦碎裂了,用树枝茅草等草草掩盖,上面压着数枚石块,免得寒风刮走了这最后的抵挡物。
他沿着街道走了许久,都未见有人,只是那屋子上方的烟囱中偶尔冒出一股青烟。
他越走越觉得寒冷,终于,在一处摇摇欲坠的房子外,看到了一个挂着长长鼻涕的小男孩,他正吸溜着鼻涕提着恭桶,颤颤巍巍往家走去。
崔九堂上前几步,正准备开口问那孩子,没想到那小男孩见了他跑得比雪地里的野兔还快,一眨眼便闪进了房中。
崔九堂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仔细听着,并无声音,于是又轻轻敲了几下门。
终于,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谁啊?”
崔九堂知道这里的百姓对当官的有种普遍的敌意,于是只说自己是走错了路,想进来取个暖。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后又开口道,“进来吧。”
他轻轻推开那道木门,首先窜入鼻腔的是一股辛辣的药味。
房内昏暗,并未点灯,过了一会崔九堂的眼睛才缓了过来。
床上躺着一名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妪,脸颊凹陷,身上穿着一件已经缝补的看不出原来衣裳面料的夹袄,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吸着鼻涕的孩子站在床边,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房内的温度并没有比屋外高太多,只能说刚好不会冻死人的那种温度。
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袍,放低了声音对这二人道。
“我是外地来此采购货物的商人,我那马夫赶错了路,我二人在此处转了许久未曾找到去东坊的路,又冷又累,故而找个地方歇歇脚。”
那老妇人咳了几声,让那孩子端碗热水来给他。
那孩子似乎有些不乐意,站在那纹丝不动,直到老妇人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的挪到一旁倒水。
崔九堂坐在老妇人对面的一把脏的有些看不出颜色的木凳子上,与她说着话。
“我在这一片转了许久,都未曾见一个人影,这边的人都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