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喝了好几日大夫开的药后,崔九堂才觉得身上宽泛了许多,手脚也恢复了温度。他此时才回想起那日在豫州,若是没有那件火狐锦小衣,可能自己当真没命站在这里了,心中也不由得一阵后怕。
这几日,文欢来的很少,可能是祖母兄长管的较为严厉,也可能,被其他的事情耽搁了。
直到崔九堂已然全好了,到了官府交接完上任的事宜后,都未曾见过文欢一面。
崔九堂任的是辽州长史,日常便是辅佐刺史处理要务,一般的州县长史负责兵政较多。
但辽州官员少,故而上一任辽州长史既负责兵政,也负责民政,身兼数职,又时常与兵营打交道。
故而上任那日,崔九堂便随着手下去辽州城郊大营,拜见了在此驻扎多年的燕将军。
文欢的兄长文瑜也是在燕将军麾下,现已是都尉,崔九堂带人前来大营拜访燕将军时,恰逢文瑜正在操练步兵。
崔九堂站在一旁,看数百士兵手持利剑,在文瑜的指挥下,挥舞出如血般的残影,气势逼人,如虹贯日。
文瑜一改往日在家中好脾气的兄长模样,此刻一身戎装,薄唇紧抿,手持一根漆黑的长鞭,在众将士旁指挥巡视着,若有那偷奸耍滑不好好练习的人,只见一道鞭影闪过,那人霎时间便被抽的嗷嗷叫喊。
崔九堂不愿打扰他,带着人正欲离去,文瑜眼神敏锐,发现自己那“风吹就倒”的妹婿竟出现在了军营中。
他连忙将手中鞭子收了起来,大步向他走去。
“子慎,你怎么来了?”
崔九堂躬身行了一礼。
“兄长,今日刚上任,此番前来是为了拜见燕将军的。”
文瑜在军中一向人缘好,那带路的夫长见二人认识,好奇地问道。
“都尉,你与崔大人是亲戚?”
文瑜重重拍了拍崔九堂,扬唇道,“这是我未来妹婿。”
那人大惊,对着崔九堂道,“你便是文都尉天仙般的妹妹的未来夫婿?”可能因为问的有些急,声音略有些尖利。
崔九堂扬眉,眼神有些不悦,“正是在下!”
那人还没从惊异中缓过神来,文瑜哈哈大笑,看向崔九堂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同情。
前些日子冬至,妹妹随着白易之来军中给自己送羊肉饺子时,头上带的帷帽不慎被风吹落,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便这么露在了一队将士面前。
待众人回过神来时,佳人已然离去,众人一番打听,得知那九天仙女般的人物竟是文都尉的妹妹后,这几日文瑜的帐子都快被众人踩平了。
文瑜本不愿将妹妹的私事拿出来在军营中说,见此情景也顾不上了,与众人说妹妹已然定亲,对方也在辽州,让众人死了心吧。
故而今日那人见了年纪轻轻又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崔九堂,心下顿觉佳人错付,连带着对崔九堂也有些莫名的敌意来。
可怜崔九堂,还未到辽州站稳脚跟,便因为这种原因被边防大营中的一众将士记恨上了。
到了燕将军帐外,那人说燕将军此时正在帐中与人议事,让他在此等候。
崔九堂便站于帐篷外,静静候着。
昨日又落了雪,今日虽出了太阳,但雪化时更觉寒冷,他今日并未将火狐锦小衣穿在里面,此时有些手脚发寒,于是不时跺脚,免得被冻僵。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人还未传话让进,崔九堂身边的胡司马有些不耐烦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么大冷的天让人在户外等了半个时辰,真是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中。”
那人刚好听到了,冷哼了一声,“若是练武之人,定不会站了半个时辰就觉身寒,身子比不上人家,还娶什么婆娘,当真是男人中的耻辱。”
崔九堂面色寒了下来,他听出了这人是在指桑骂槐,于是抬手从一旁的兵器架上取出一把长剑,面上笑意令人胆寒,对那人点头道,“天寒无事,比划比划?”
那人见崔九堂被激怒,于是撸起袖子便拿起一把黑铁长刀,嘿嘿搓了几下手,应下了他的挑战。
文瑜听得训练场外有人喧哗,呵斥了一声,又问是什么事。
待听到崔九堂与军营中的一位百夫长不知为何到了演武场上时,他口中茶水尽数喷出,抓起身侧的漆黑长鞭便往演武场赶。
演武场上,二人互相鞠了一躬,那百夫长趁崔九堂还未起身,挥着那长刀便向他砍去。
文瑜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饶是他身经百战,见此情景依旧被吓得一身冷汗,忙喊道:“子慎,身后!”
崔九堂带着的那几位文官此时更是吓得捂住了眼睛,不敢往台上看,下面围了一圈又一圈将士,皆在为那百夫长呼喝。
一个恍惚间,那人的长刀砍了个空,落在演武场的花岗岩地面上,劈出一道火星,他心中一震,正欲回身,一道冰凉的东西贴在他的喉咙处。
结束了。
众人瞠目结舌,都没有看清楚崔九是如何闪身到这人身后的,只是一招,便击败了军营中的一位百夫长。
这位看起来身形瘦弱,清冷似玉的少年竟有这样一身好功夫。
人人都佩服强者,军营中的众将士更是如此,文瑜喝了一声好,众人皆跟着在下面呼喝叫好起来。
那位百夫长被折了面子,脸色难看,崔九堂也不欲继续折辱他,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扶起,“多有得罪。”
那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搔了搔鬓发,低着头隐入了人群中。文瑜一个箭步冲上台,拽起崔九堂的手对台下众人喊话。
“这是我妹婿,我妹婿,厉害吧。”
崔九堂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因此就沾沾自喜。
燕将军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人群中,他满眼欣赏看着台上那名神色自若的少年,不住点头。
将士们看到燕将军,纷纷行礼,崔九堂也连忙上前行礼。
燕将军轻轻拍着他的肩,面带赞扬,随即将他带入了帐中。
燕将军正是文欢好友燕离的父亲,整个大庆朝最厉害的将军,燕不归。
燕将军自从接管燕家军后,一生从未打过败仗,更是已一己之力,带领一万燕家军收复了前朝被鞑靼占领的西域十州,自此驻扎辽州,守卫大庆与鞑靼的边界数十年。
这十年内,大庆鲜有战争,国力便一日日强盛起来,可以说若是没有燕将军,便没有当今的大庆。
燕将军亲自沏了一壶茶,端给崔九堂。
崔九堂受宠若惊,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茶盏。
“我并不知你今日来访,故而刚刚累得你在寒风中等了那么久。”
“我并不是推卸责任,治下不严确实是我的问题,但定然要给你一个交代。”
崔九堂忙摆手,表示自己等一等并无大碍,刚好活动活动手脚。
二人相谈甚欢,燕将军与崔旷同在朝中,也算熟识,又得知崔九堂是他的弟子,对他的欣赏之意倍增。
待送走了崔九堂,燕将军面色沉了下来,吩咐手下人,将今日那个故意拿乔的百夫长拖去外面,鞭笞五十军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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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九堂这几日忙着交接要务,除了睡觉时回了崔府,其余时间皆在府衙内忙碌。
三日后,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他备下了厚厚的见面礼,敲开了叶府的门。
他今日是来拜见文欢的祖母,叶老夫人的。
作为文欢的未婚夫婿,合该到辽州的第二日便来拜访,奈何那时他身体不好,又听闻老夫人也还病着,怕过了病气,让老夫人更严重就不好了,于是一直拖到了今日。
老夫人此时午觉刚醒,在小佛堂内抄经,管家带着崔九堂一路穿过垂花门与抄手游廊,来到了老太太主院后面的小佛堂内。
崔九堂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小佛堂内燃着檀香,老太太坐在一旁的酸枝扶手椅上,静静地趴在案前抄写着东西。
崔九堂屏气凝神,也不敢打扰了老太太,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老太太专心抄写那卷心经。
叶老夫人发丝全白,但是并不显老态龙钟,反而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宁静祥和之感。
过了不知多久,只看那香炉中的烟逐渐由浓变淡,叶老太太才方方停笔,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腕,抬头看向崔九堂。
“你这孩子耐性很好。”
崔九堂乍然听得叶老夫人夸自己,有些没反应过来,叶老太太又开口。
“生苦丁茶喝吗?”
他忙点头,却不知这生苦丁是什么茶。
叶老夫人吩咐嬷嬷去泡茶,不多时,那位嬷嬷捧着托盘回来了,那盘上放着一把粗陶壶与两个粗陶杯子。
茶水顺着壶嘴涓涓倾泻,茶汤明亮,只是还未入口,便闻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浓的清苦之味。
老太太将一只杯子推向他的面前,示意他尝尝。
崔九堂端起那只粗瓷杯,那苦味更加浓郁了。
他轻轻抿了一口,口腔内炸开的苦涩让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头,但是碍于长辈在场,他一仰头,将那杯茶尽数饮下。
喉间泛起的苦意似乎能穿透人的灵魂,他的嘴角忍不住抽搐。
老太太轻笑,端起那杯茶水轻轻抿着,如同在品尝什么清甜甘露一般。
崔九堂忍不住好奇道,“您不觉得苦吗?”
叶老夫人点头,“自然是苦的,但若耐得住初始的苦涩,便可尝到它的清甜。”
崔九堂见她不似作假,于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这一次,他轻轻抿了一口,等待着那口腔内乱窜的苦意消散。
不多时,口腔内竟泛起一丝清甜之意,而这份清甜,是他从未在其他茶水中品尝到的味道。
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再品尝了一口,细细回味着这苦涩后更为明显的清甜。
二人这一壶茶品到了傍晚,窗外暮色起,星光亮,老太太站起身来对他说,“今日不早了,回去吧。”
崔九堂今日好似学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这东西在他脑中有些纷乱,他需要回去好好整理一番。
但他心下豁达了不少,此刻笑着,由衷的对老太太行了一礼。
他走至门口时,叶老夫人忽而开口,“你这孩子这份年纪能有这份沉稳不易,我很喜欢,若日后无事,可常来我这里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