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的话让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陆元珍看着苏克勇那青白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还请大夫尽力救治,诊金方面不成问题。要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大夫面色凝重,但到底没有一口回绝:“老夫尽力而为罢,但要想让这孩子得到妥善的医治,这里怕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外间传来房门与墙壁撞击时的闷响,屋内登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齐齐将目光望向外头。
隐约的粗喘声传来,没多久,进屋那人便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内间屋前,正是曾经孤身前来找陆元珍的车夫马凡。
不过一日未见,马凡便看上去憔悴了许多,身上原就有许多补丁的粗布衣裳如今越发地破烂,裂开的料子下能看到内里鞭打出来的肉红色伤口,他的左腿似乎受了伤,几步路的功夫却走得踉踉跄跄,额上的细汗不知道是累出来的,还是痛出来的。
“……陆娘子。”
马凡那红肿淤青的眼睛隔着一层血雾在屋子里扫了一眼,看清了里头的陆元珍和吴喜,更看到了那陌生的男人和他脚边的药箱,他心中憋胀的情绪登时喷涌而去,一下子就给陆元珍跪下了。
陆元珍皱起眉头,上前扶了他一把,愣是没让马凡跪下去,这会儿的马凡可没多少气力可以违抗陆元珍的意思。
“我这人一贯厌恶别人随意跪拜。你若是再这样,我这就带人离开。”
陆元珍的话在马凡心里重重地敲了一击,他当即不顾弯曲动弹时四肢的疼痛,硬是发力站直了身子,不敢让陆元珍发力搀扶他。
“陆娘子,是大善人。我马凡,随意就您差遣。”
马凡尽力捋平他那笨拙的舌头,努力想传达他的感恩。
陆元珍随意摆了摆手,问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马凡看向屋内那靠着吴喜胸膛的垂死面孔,慢慢低下了头:“我那日回来,被老爷知晓,罚我鞭子,打断我一条腿。”
他也是隔了一夜,到这会儿才勉强能够走动。
原想着来这里照看苏克勇,却在来时的路上瞧见了吴喜领着人走过,马凡当即试图跟上去,却如何都赶不上前头两人,还将人跟丢了。
这会儿全凭意志踉踉跄跄来到这屋子,因为身形不稳,还将半敞开的房门给直接撞开了。
陆元珍面色阴沉下来,但如今不是追问细节的时候,她想到大夫刚刚要说的话,自觉这里并不是个能够久待的地方,只是要让她一个外人将苏克勇带走,却是不现实。
她想了想,先转头朝大夫吩咐道:“还请老先生尽力,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吴喜你看顾着。”
大夫本就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斟酌着如何动手,好在处理伤口时不至于让这孩子最后一口气泄了,闻言不过点了点头,无所谓他们的离开,只在心中落定了想法,站起身来便指挥吴喜道。
“你去烧锅热水来,要快。”
吴喜自然没有二话,他匆匆往外走,同外间的马凡说了情况后,便往对方指明的厨房位置赶。
“要是有人刁难,能用钱解决就用钱解决。”
陆元珍沉声吩咐道,吴喜原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知晓轻重,点头应下了。
等吴喜离开后,陆元珍也不绕弯子,同马凡简单了解了昨日的情况。
“所以,苏庆让下人处置你之后,便独自出门了?而石冬玉却是半夜悄悄离开的?”
陆元珍重点问了昨日苏庆和石冬玉的行踪,好在虽然马凡对于府内的许多详情并不知晓,但对府里两个主子的外出情况却很是清楚。
“是,说是一大早,找不见夫人了。可不是从门走的。”
陆元珍思绪百转,又暂时将那堆繁杂的思路放下:“我知道了。你暂时在这里帮忙,我有事先离开一段时间。”
马凡自然是不敢拦她,更是在听到这话后自觉迈步往内室走,只是那大夫见到这血淋淋的人蹒跚地走进来,当即便开口赶人。
“你这这这,赶紧找个位置坐着!别昏在这里了!老夫可没功夫再照看一个……”
后头的话,离开屋子的陆元珍便听不清晰了。
她出了门,往记忆中大门的位置赶,进门时有门房拦着,出去时却一路畅通。
陆元珍叫了马车,一路赶到了卫宅。
她的银钱暂时都交给了吴喜,好在卫家的门房认得她,当即便先将钱给付了。
“陆娘子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您也是赶巧了,小娘子也是刚刚回来哩!”
门房说着,一面派人去送信,一面领着陆元珍往里走。
“麻烦你了。”
陆元珍摸向簪子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将簪子作为谢礼送出去。
如今她在这锦泾镇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更不清楚里头有多少恶意的窥探。
石冬玉的案子无形中给陆元珍敲响了警钟。虽说大令朝对女子所谓的名声贞洁束缚放松了许多,不再有人因几件随手丢弃的物件而失了无谓的名节,更丢了性命,但难保不会有人设计拿到她的贴身物件做文章,总之,万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陆元珍想着,不动声色地跟着门房进了待客厅,还没等坐下,便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道。
“元珍!”
卫香岚一路匆忙跑来,一见到陆元珍便连忙拉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喘息着开口道:“你没事吧?!我听到风声立刻就去衙门找你了!结果他们说案子早就了结了,可案子是怎么判的却是什么说法都有。我都快要急死了!”
陆元珍等她这落珠子似的一连串话语说完后才出声安抚道:“我没事。这说到底不过是场闹剧,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
卫香岚当即义愤填膺地回道:“我就说不可能。什么巫术嘛!要是你真有那能力倒好了,把那群见不得你好的人统统都给处置了!”
陆元珍听到这孩子气的话,有几分哭笑不得,心里的沉重却短暂地有了喘息的余地。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啊。要是真有那能力倒好说。”
“对了,钟叔给我付了车费,你且将账给结了吧。”
门房钟叔此刻正站在一旁,听到这话,连连摆手:“哎呀,不过是些小钱,如何使得?”
卫香岚听到这话,二话不说在荷包里抓了个银裸子给他:“行了。你先下去吧。”
钟叔客套归客套,见了银钱还是伸手接了,面上的皱纹在笑意下挤成一团,知晓主子们有要紧事要聊,也不敢在此多逗留,连连道谢后便退下了。
卫香岚拉着陆元珍落座,追问道:“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苏克勇那小子阴了你?”
要知道,卫香岚原本还不明白这击鼓的石娘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后来听说她是苏克勇那位后娘,当即什么猜想都跟着出来了。
要是陆元珍当真因为这苏克勇的事情被刁难,卫香岚实在是无法原谅自己。
陆元珍见她神色紧张,知晓她又钻了牛角尖,却没急着同她分说清楚:“其实我这趟过来,主要还是要见你娘的。”
卫香岚明显有了片刻愣怔:“你找我娘做什么?”
陆元珍摇了摇头:“等平姨来了再说吧。”
好在平秋遐当真在家里,倒是省得派人去找了。
平秋遐原还想着避开这两人,好让小辈们自在地聊天,没成想前脚听到陆元珍登门,后脚便听院里的丫鬟禀告,陆元珍过来了。
“这陆娘子虽说是个孤女,这礼节却是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还知晓给夫人您请安呢。”
一旁服侍平秋遐的嬷嬷笑道。
平秋遐对此并未有所回应,只笑着让通禀的丫头将人请进来。
一进门,平秋遐便瞧见自家女儿与陆元珍一同走了进来,往日里朝气的面孔这会儿却颓丧着闷闷不乐,她不免坐直了些,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
没过多久,陆元珍便将她心中那猜想给揭开了。
“苏克勇?”
平秋遐听到这名字,沉吟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这孩子的境况,我的确是略有了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陆元珍松了口气。
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这苏克勇的事情,陆元珍的确看不过眼决定插手,却不是不管不顾地将这个责任担在肩上。
她心里清楚,苏克勇年岁正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还不够达到成年的岁数,在陆元珍眼里更只是个孩子。
在大令朝的律法下,她并没有资格插手这原属于苏家的事情,而苏克勇即使如今是清醒的,也没能力和分量可以安排或选择自己的未来。
要是她不管不顾地将人直接带回家中去,即使苏克勇顺利熬过了这个生死关头,也是给她埋下了一个隐患。
这隐患不动则已,若是苏家人要刁难,却是无需如今日这场官司那般费劲,直接就能将她的宅子一锅端了。这不仅仅会给她自己惹祸,更可能带累荷花等人。
因而陆元珍只能迂回着来,准备通过苏家旁支来达到救助苏克勇的目的。
而在她身边,对锦泾镇的人脉足够熟悉且能够信任的人,怕就是平秋遐一人了。
平秋遐听陆元珍简短描述了事情的经过,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卫香岚听得心绪起伏,为苏克勇心酸难过有之,为陆元珍打抱不平有之,可她这会儿也知晓事情严重程度,不敢随意出声打扰。
片刻后,平秋遐终于开口:“你的想法,的确可行。让苏家人出面,将这可怜的孩子接走照顾,只是这人选,怕是要慎重考虑。”
“另外,关于这苏庆,我想那石娘子的话也不一定就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