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她终于还是误会了。
宁亭钰听到陆元珍的问题,一时也说不清楚是尘埃落定的松快多些,还是无从辩驳的紧张多些,只觉得心里莫名的酸胀,从中还能品到几分诡异的甜蜜。
这让他的神色变得晦涩难辨起来,原本温和的面容蒙上了一层僵硬的面具,让陆元珍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问题难道冒犯到他了吗?
陆元珍暗道,转念一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宁亭钰无论身份地位都不似平民百姓,上回本就因为她迟到的事情而有所不满,即使这次出面帮了她,也可能只是看在她是宁霄绣庄绣娘的份上,被她这包含猜疑和拉近乎似的暗示一问,怕是对她那原就糟糕的印象又添了几分自以为是的意味。
陆元珍想到这里,登时觉得这宽敞的车厢一时都变得瘪仄起来,空气中漂浮着名为尴尬的窘迫氛围。
陆元珍见宁亭钰抿着嘴,眉间慢慢蹙起,似是酝酿着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语,心里也不由得紧绷起来,赶在宁亭钰将话说出来前说道。
“是我逾越了。宁公子不回答也没关系。”
陆元珍说着,习惯性地微微一笑。
宁亭钰紧盯着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在不知不觉中融化消失,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地转移了视线。
这样才是对的。
宁亭钰告诫自己。
大事未成便被儿女情长占据了理智,又哪里能按照约定在下一年完成与父母之间的赌约呢?
若是赌约败了,自由和话语权也跟着消失,又如何有资格陷入一段感情之中呢?
而且连成事的誓言都无法履行,又哪里有底气再给予旁人承诺?
宁亭钰盯着车厢里铺陈的兽皮,不敢去直视陆元珍此刻应当变得失望的眼神,思绪里一句句沉重的质问话语像无形的束缚,将他对着陆元珍时满腹冲动的话语都强行摁压了回去,心口竟因为这过于强烈的压抑而隐隐作疼起来。
陆元珍对面前这人心中的翻腾毫不知情,她在车厢内几乎凝滞的氛围中转向窗外,看着外头热闹的街道,思绪再次漂浮到了苏家这次的事情上。
突然受伤的苏克勇,木讷求助的车夫,反复无常的石冬玉,面目狰狞的苏庆……
这一切的一切,追溯起来,变故似乎是从苏克勇身上而起。
如果她想要知晓真相,那就要从事情的起点下手。
陆元珍心中刚下了决定,便感觉到马车减速,踢踏的马蹄落在了熟悉的巷口,一道声音在外头小心地提醒道。
“爷,绣合巷到了。”
陆元珍无声地松了口气,和如今的上司这般面对面不尴不尬地坐着,实在是在钝刀磨肉,虽说短时间内没有什么伤害,却让人浑身不适,早知道她就不该因为宁亭钰先头朋友似的亲近和帮助而嘴快问这般唐突的问题。
她扶着车厢壁起身,口中说着客套话。
“宁公子,谢谢你送我回来。今日多有不便,改日我定会登门拜谢。”
陆元珍说完,不顾宁亭钰下意识伸过来搀扶的手,先一步越下了车凳,临走前回头朝马车上的宁亭钰点头致意,便转身跑了。
跑了。
宁亭钰愣怔地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心口像是被细密的针尖扎过似的,又酸又疼。
他前后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陆娘子定然是发现了,而且还因为他刚刚那漠然的表现而受伤了,竟片刻也受不了似的跑了。
宁亭钰捂着心口,面色有些发白,神情落寞,让拉回视线的朱胜吓了一跳。
“爷,爷您怎么了?是马车太晃了吗?”
朱胜灵活地跃上马车,伸手就要搀扶宁亭钰,却被他挥手打掉了。
刚刚的脆弱转瞬即逝,宁亭钰再次绷起了脸,将所有的情绪暂时笼罩在那层坚冰似的面具之下,冷声说道。
“回去。”
这就是他要的结果。
宁亭钰提醒自己。
如今最重要的是壮大产业,他所求的是庞大到足以撼动主家的钱权,绝不是陆娘子的笑颜。
嗯,没错,就是这样。
宁亭钰麻木地想着,转身回了车厢。
朱胜不明所以,摸了摸发疼的手背,无声地嘟囔了两声,实在不明白前一刻明显得偿所愿与陆娘子亲近许多的主子怎么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变了副模样,可他到底还是不敢追问,只得粗声粗气地吩咐车夫出发回绣庄。
.
陆元珍一路跑回到屋前,用力拍了拍门板:“汤书巧,吴……”
她的话还没说完,大门便应声而开,开门的汤书巧热切地看着她,眼睛在日头的余光下几乎闪闪发光,惊得陆元珍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陆娘子!”汤书巧反复扫了两遍陆元珍,见她没有受刑的迹象,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转头朝屋内高声喊道,“陆娘子回来了!”
陆元珍被汤书巧让了进去,才刚跨过门槛,便见荷花匆匆跑了过来,在她面前勉强刹住了脚步,双眼和鼻头发红,半天才在陆元珍微笑的鼓励下说道。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陆元珍抹了一把荷花湿润的脸,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她没有就这事多说,而是吩咐道:“荷花,你现在去偏房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个放人参的锦盒。我等会有用。”
荷花听到这话,当即点头应下,没有追问事情经过和人参用途,便直接转身去找陆元珍所说的锦盒了。
“吴喜在吗?”
陆元珍在汤书巧这儿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便大步往后院走。
自从有了几次不速之客的拜访后,吴喜便同汤书巧分工合作,将后门也给守住了。
陆元珍先到了后院,与屋里翻找的荷花汇合,在拿到找出来的锦盒后,又另外拿了两份上次送礼时备下的礼盒,这才去了后门,见了后门来回踱步的吴喜。
“跟我一块出趟门。”
陆元珍开门见山道。
虽然她下了决定要去苏家看看,但如今现身的石冬玉和苏庆都不是好相与的,甚至有谋害她的意图,保险起见,陆元珍自然不会浪费人手,带个保障一同前往是最好不过的了。
吴喜见到陆元珍先是又惊又喜,后听到这要求,心不免又提了起来。
他去宁霄绣庄报信的同时,还顺便去了镖局找人帮忙盯着县衙的动静,这才回转,可惜如他所想,陆娘子还未归来。
他这会儿正因为接不到镖局同僚的消息而准备亲自出门看看情况,没成想先是见到陆娘子全须全尾回来了,又听到了出门的要求,登时以为事情还没完结,刚流露出来的喜色又收了回去。
“是。”
吴喜肃着脸应下,伸手接过荷花手里的东西,一声不吭地跟着陆元珍出了门。
在马车上时,吴喜还在脑海里模拟与衙役们对上该如何应对的种种细节,却没成想马车并未停靠在衙门,反倒是在苏府停下了。
那苏府的门面自然是无法与苏家嫡系的大宅子相比,但却远称不上落魄,只是苏庆虽然刚搬出来几年,这宅子却已经透出一股老旧的腐朽气息了。
陆元珍在吴喜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看着他熟门熟路地提着礼品上前与门房交谈,登时觉得一个出门时帮忙处理琐事的助手还是挺有用的。
可惜荷花似乎因为过往糟糕的经历而寡言少语,不然带荷花出门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陆元珍的思绪转瞬即过,便见吴喜快步走了回来,难得有了几分恼怒。
“东家,那门房说宅子里能管事的都不在,但如果我们坚持去瞧苏克勇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他话语迟疑,甚至多了几分尴尬。
陆元珍的视线越过他,看向那探头探脑,尖嘴猴腮的门房。
那门房迎着陆元珍的视线,讨好地笑了笑,被皱纹挤压的眯缝眼更是成了一条局促的细线,黄牙外露,双手合拢相搓,那猥琐的贪婪样让陆元珍一瞬间福至心灵,知晓了吴喜尴尬的所在。
“他要钱是吗?”
吴喜面色阴沉,点了点头:“陆娘子,这些人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找着由头刮别人的油水,不如我们直接闯进去,谅他也拦不住我们。”
陆元珍摇了摇头,领头走向前,在荷包里抓了把铜钱给门房。
“请带路吧。”
如今陆元珍还摸不清楚这苏府的底细,实在没必要为了点赏钱而惊动旁人,更重要的是,如非必要,她的确不想再来一次县衙一日游了。
门房拿了赏钱,脸上讨好的笑越发的明显,点头哈腰地将陆元珍往里让。
“请,这边请。您这是来了个好时候。要是您早来些啊,我还真不敢将您往里带。”
门房敲了敲大门边上小屋的窗户,与里头的人挥手示意了一下,便带头往前走。
陆元珍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回应了道:“这话怎么说?”
“您对这儿不熟悉吧?”门房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再次扫过后头吴喜拎着的礼品,嘿嘿笑了一声,“我家老爷可轻易不许旁人看望大少爷。今儿个正好我家老爷和夫人都出了门,您说巧不巧?”
“您担待。到时候别待太久,我再来领您出去。”